见他醒来,曲落笙放下御匠名册,笑道:“我以为你会睡得久些。”
孟倾微笑:“今日怎么出宫了?”
曲落笙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晃:“碰巧泰平署要采买戏本子,我便顺路来城防司查找名册。”
“看出了什么?”孟倾问。
曲落笙道:“我找到几个经手火折的御匠,回宫后再去御造署走一趟。”
这时门外响起夏瑜咋咋呼呼的声音:“孟子衡?孟子衡?去哪躲懒了?过来干活!”
等不及回答,文书堂大门从中破开,夏瑜毛毛躁躁地撞进屋里,打眼瞧见孟倾和曲落笙交握的手,嘴里的话音拐了个弯:“嚯!”
他身后,紧跟来瞧热闹的杨世杰也看见了屋内景象,脚步一顿,脸上挑出个笑:“嘿!”
钟毅儒站在两人身后,不明所以地探头,随即瞪大了眼:“哟!”
三人在文书堂门前排成一排,见鬼般盯着孟倾的手,曲落笙疑惑地看向孟倾,小声问:“这几位是?”
孟倾冷漠地调转视线:“不大认识。”
“你装什么!”夏瑜最先回神,没好气道,“我还能给你丢脸不成?”
杨世杰看热闹不嫌事大,回他:“确实丢脸。”
两人一个不对付,又开始互呛,钟毅儒没理会两个丢人玩意,笑呵呵转向孟倾:“小子,这姑娘是?”
孟倾有些脸热,轻咳一声,向曲落笙道:“这位是我的老师。”
曲落笙自然听过这位老臣的赫赫声名,起身行礼:“泰平署五品司乐曲落笙,拜见钟尚书。”
“好姑娘。”钟毅儒哈哈大笑,“我在灯会上见过你挑宫灯的身手,真是百年难得一遇好功夫。”
曲落笙道:“尚书谬赞。”
孟倾站在她身后,淡笑着看她一眼,转向钟毅儒问:“不知老师来此有何吩咐?”
钟毅儒摆摆手:“那几个平仓令虽认了罪,却说不清暗道是如何设置的,你和我走一趟,去仓廪亲自瞧一瞧。”
孟倾道:“确是要亲自走一趟,只是学生对暗道机关一类知之甚少,恐怕也难以解开其中关窍。”
这时杨世杰和夏瑜吵完一轮,听见孟倾的话,弯起一双桃花眼道:“你不懂,你身边那位姑娘却懂。不如劳曲司乐和我们走一趟,同去探一探暗道。”
曲落笙笑答:“能帮上忙自然是好。”
*
城东仓廪与城防司相去不远,片刻功夫便到。
几位刑部官员正勘察暗道,见了钟毅儒,纷纷上来行礼:“钟尚书。”
“如何?”钟毅儒向暗道里瞧一眼,问。
“属下试了十余种法子,都只能进,不能出。”刑部郎中拱手道,“关键之处,在于粮草沉重,暗道狭窄,不知那些人如何带着粮草通过。”
周围一地砖土,仓廪破旧的顶被打碎拆除,仓房空洞洞露在外头,角落边围着几个衙役,正想法子进暗道。
曲落笙随衙役动作仔细打量暗道,看了半晌,灵光一现道:“这像不像戏台子上出入的暗门?”
“戏台子?”钟毅儒转过来,目光锐利,“丫头,仔细说说。”
曲落笙道:“不知是否能进暗道内看仔细些。”
钟毅儒点头,对正在暗道内的衙役喊:“出来罢,让个道!”
衙役拖着充作粮袋的沙土出来,暗道狭窄,几人走走停停,却是半晌没能出来。
曲落笙见衙役走得艰难,制止道:“不急,我从上头进去。”
“上头?”衙役不解。
曲落笙解开腰间物件扔到孟倾手中,将衣袖反绕,在腕间扎紧了,轻轻跳起,借堆在墙边的砖土为踏脚,一翻身便上了粮仓的墙。
这般敏捷身手叫周围人看呆了片刻,孟倾将手中物品理好交给瞠目结舌的衙役,提起衣摆,紧跟着也想过去。
曲落笙蹲在墙头,瞥一眼斯文得像走御道的孟大人,反手一拍他的肩膀,又把人按回原地。
孟倾只好站在墙边,微微张开手护着,以免她落地时摔着。
钟毅儒看二人这一来一回的情状,嘿嘿笑了几声。
“钟大人!”片刻后,衙役在仓中喊,“找出进出暗道的法子了!”
孟倾率先进了仓房,站在暗道外,听曲落笙道:“……这暗道确实用了戏台子修暗门的法子修建,只是这暗道不是人走的,是运粮食用的。”
随后跟来的夏瑜忙问:“如何运送?”
“看。”曲落笙解开装沙土袋,让沙土滚滚落入暗道。
很快,暗道出口便层叠堆起沙土:“平仓令无需携带粮食通过暗道,只需在仓内打开暗道,再叫人去另一侧接住粮食便好。”
钟毅儒又亲自试了一次,果然此番推论最为合理,便叫衙役仔细记下,让夏瑜回城防司与在押犯人对证。
他囫囵拍去手上沙土,对曲落笙赞许地点头:“好姑娘,你是如何想到戏台子上的?”
曲落笙道:“我碰巧解过一个机关,对戏台所设暗门有些印象,故有此一试。何况那暗道不像人过的,倒像杂耍班变戏法时用来偷藏道具的小道,我便猜那是运粮所用。”
钟毅儒道:“甚是,如此一来,几可确定设计暗道之人出身街巷,熟知戏台构造。”
夜色深重,夏瑜吩咐衙役在仓房四周点起灯,按例列班巡逻。
曲落笙接过衙役送来的灯,正轻声道谢,忽听不远处一阵喧哗。
巡逻衙役探出身去,喝道:“何事喧哗?”
暗道旁倏地闪过一道身影,衙役只觉背后一阵风起,喉间一凉,顿时喷溅出满地鲜血。
周遭大乱,一众衙役纷纷拔刀,那身影却不恋战,轻盈攀上仓房,以衣遮面,旋身便逃。
尘土飞扬,众衙役呼喝着追赶,那身影顿了顿,似是走投无路,竟掉头朝曲落笙冲来。
孟倾当即将曲落笙拉向身后,谁知那人并不出手,虚晃一枪,甩开紧随其后的衙役,蹬地踢开暗道小门,屈身跳入其中,瞬间没了踪影。
夏瑜当机立断,吩咐守住暗道出口,匆匆带人前去追缉,孟倾回身看向曲落笙,见她神情怔忪,低声唤道:“曲姑娘?”
曲落笙一言不发,紧盯犹在颤动的暗道小门。
方才那人衣衫飞起,不经意露出一双细长冰冷的眼。
她曾千万次面对那双阴冷的眼睛,在违抗他时,在练功出错时,在赚不回足够的赏银时。
那是她曾经的师父,春熙班班主燕春熙。
*
燕春熙推开暗门,跳落地面,鬼魅般隐入夜色,翻身躲进杂乱的柴草堆中。
时至二更,各人家早早收拾睡下,小巷寂静无声,间或有风吹门扇的吱呀声响。
他耐心躲藏,直到不远处追赶的脚步声变了方向,方才随手扔下破烂的外袍,转身走进小巷深处。
梆子声起,他一连转了三、四道弯,走过臭气冲天的小路,面前忽亮起锦绣灯火,杯盘相撞声不绝于耳。
小路竟通向一家酒楼。
他推开隐蔽的后门,轻车熟路地上楼,早早守候的侍卫略一点头,带他进了长廊最深处的厢房。
他踏进屋内,未待门合起,便有人冷笑道:“瞧这灰头土脸的模样,皇叔,你叫他去打探消息,也不怕他一去不回。”
燕春熙踢上门,一张面皮要笑不笑:“晋王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如摆驾城防司,自去问城防官案子审得如何,也省了我走一趟的功夫。”
晋王嗤笑,不再争辩,转对坐在上首的男子道:“依皇叔所见,眼下该如何应对?”
被称为皇叔的男子微微抬头,在烛火下露出一张与天奉帝轮廓相似的脸。
他迟迟不开口,晋王等得不耐,皱眉踢一脚身边侍从,侍从会意,战战兢兢上前请道:“梁王殿下?”
梁王不轻不重地放下手中茶盏:“被发现了?”
他并未明指所问者谁,燕春熙却清楚回道:“是。”
“别留把柄。”梁王道。
燕春熙垂首:“明白。”
晋王烦躁地敲桌:“当务之急,是要解决钟毅儒,再让他查下去,朝廷迟早会发现粮草的去处。”
“他查不下去。”梁王淡淡道,“盗卖粮草的银子流向了谁的口袋,你不知道么?”
晋王稍稍放松了些,笑道:“皇叔说的是,无需我们动手,自然有人不让他查。”
“记住。”灯火闪烁,梁王将灯芯挑出一点,对着再度明亮的烛光道,“只要你别惹事,皇位自然是你的。”
一阵风起,灯火明明灭灭。
衙役将灭了的灯重新点起,走进城防司后堂报道:“属下搜遍暗道四周,并未发现贼人踪迹,当是暗道出口众多,贼人半途变了方向。”
夏瑜拿来京城图志,翻出城西布局图,思索片刻,提笔圈出几处,推向衙役道:“这几处,你带人再搜一次。”
衙役领命而出,夏瑜长叹一口气,烦躁地抓乱头发道:“钻来钻去,这人是耗子不成?”
他拎起茶壶,毫不讲究地往嘴里灌茶,门蓦地撞开,他猝不及防,一口茶尽数喷上京城图志。
“懂不懂礼数?”夏瑜狼狈地擦着图志,恼羞成怒,“要进来不知道在外报一声?”
曲落笙匆匆迈进后堂,不及行礼,直入主题道:“夏大人,今日夜袭仓廪之人,当是城西杂耍班班主燕春熙。”
夏瑜愣了愣,神情变得严肃:“曲司乐何出此言?”
曲落笙道:“我随燕春熙学艺十年有余,自然不会认错。若要其他证据,想来夏大人亦能看出,我与袭击仓廪之人跳上墙头的步法相类,显然师承一脉。”
夏瑜沉思片刻,唤来城防司主簿:“找出城西那一片杂耍班的卷宗,查一查燕春熙这个人。”
他向曲落笙点一点头,郑重道:“多谢司乐。”
“不妨。”曲落笙道,“只是燕春熙狡猾刻毒,夏大人务必要万分小心。”
她简单说了些春熙班的杂事,夏瑜吩咐人一一记下,又见天色已晚,便起身送曲落笙出衙。
*
曲落笙走出后堂,在前厅找到正与杨世杰谈论案情的孟倾,摊开手:“腰牌。”
孟倾取出腰牌与荷包,帮她挂在腰间,顺手打个不甚美观的绳结。
曲落笙一拍那结,弯了弯眼:“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此次需采买的书籍甚多,苏宜特准她在宫外停留一日,待采买齐备再回宫,客舍临近城西,离城防司有好一段路要走。
孟倾将口供叠好了放上桌:“我送你。”
钟毅儒在后堂听见,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大着嗓门道:“走了?”
孟倾与曲落笙一同施礼,孟倾道:“学生去去便回。”
“急什么!”钟毅儒挥手,“城防司没你要干的活,把人姑娘好好送回去,听见没有?”
孟倾微微笑道:“是。”
吩咐完大弟子,老尚书转向曲落笙,乐呵呵冲她招手:“丫头,来。”
说着又招呼三个学生:“来来,都过来。”
他从袖中取出四个红纸包,从曲落笙到孟倾,一人手里塞一个,嘿笑:“压岁钱,都拿好了,平平安安,大吉大利。”
杨世杰握着红纸包,笑眯眯问道:“老师,您这过的是去年的年,还是今年的年?”
钟毅儒哼道:“算一起的,明年可就没有了。”
“这也太亏了。”夏瑜啧啧,“怎么你外巡一趟,倒还省了一年的压岁钱。”
“我是你老师,我说怎么给,就怎么给。”钟毅儒理直气壮。
曲落笙拿着明显比其他人鼓的纸包,有些无措地道谢。
她拉着孟倾弯腰,小声在他耳边问:“我也有?”
孟倾将自己那份也放到她手里:“都是你的,收下罢。”
曲落笙新奇地摸着手里的压岁钱,珍惜收好纸包,向钟毅儒行礼道:“多谢尚书。”
“好姑娘。”钟毅儒看向孟倾,笑眯眯道,“这小子走大运了才遇到你。”
曲落笙极少遇见长辈善意的夸赞,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应答。
孟倾却在旁轻按一下她的肩:“老师说的是。”
*
虞无秋正在客店门口等着,见了人,隔着老远便道:“说好早回,怎么又在外头耽搁半天?”
曲落笙跨过门槛,笑道:“你不像出宫采买,倒像是出来当我的管教嬷嬷。”
“没良心。”虞无秋笑骂,回头看见孟倾,意外道,“孟大人?”
孟倾颔首道:“虞姑娘,多有打扰。”
曲落笙道:“这家店的素面做得好,孟大人尚未用过晚膳,不如留下一起吃些?”
孟倾见虞无秋在此,不便失礼久留:“夜色已深,我便不打扰了。”
“吃一碗面罢了,用不了太多时候。”虞无秋冲师妹眨一眨眼,转头帮忙挽留,“外头无甚商贩,孟大人出去也寻不到地方吃一口热食。”
孟倾看向曲落笙,她对他笑一笑:“进来罢,忙上这些时候,我见什么都想吃上一口。”
孟倾便道声打扰,将灯笼交给店小二归置,随曲落笙走进客店。
客店分有上下两层,楼上十余间客房相连,楼下大堂宽阔,并列放几排桌椅,供来往客人打尖吃茶。
曲落笙挑张临窗的桌坐下,不多时,小二端上三碗素面,白澄澄汤配翠叶,尚且热气腾腾。
她摆正了碗,认认真真吃起来,吃得无声且快,动作随意,是街巷里讨生活的人赶时辰的吃法。
不到半刻,一碗面在她手底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放下筷子,对面的孟倾便也停下动作。
她看着他留了一半的面,不解道:“不好吃?”
孟倾摇头。
“那怎么不吃了?”曲落笙问。
孟倾坐得端端正正:“主人家停筷,客人又如何能再动。”
曲落笙和虞无秋瞪大了眼看他,孟倾被看得有些疑惑,问道:“怎么?”
一句话点醒了虞无秋,她笑得呛咳两声,就要握不住筷子,凑近曲落笙耳边:“落笙,我这妹夫怎么是个呆的。”
“又胡说。”曲落笙推一推偷笑的虞无秋,自己也忍不住笑。
她弯着眼,把筷子放进孟倾手里:“没那么多规矩,快吃罢。”
孟倾答应一声,这才挽起宽袖,斯斯文文继续吃那碗面。
店里还有一群散了场子的杂耍艺人坐着歇息,一群人正收拾行头,起身要走,却没留神叫绣球滚落在地。
那绣球骨碌碌滚到曲落笙脚边,她闲来无事,便使了个勾挑,轻轻巧巧一动,绣球便稳稳当当落入手里。
对面人看见她的身手,鼓掌叫了几句好,曲落笙起身去还绣球,身边霎时围了一群人,都向她讨教脚法。
教完一个学脚法的,又来一个学身法的,一群人围着曲落笙不放,她无奈,越过人群,遥遥向孟倾递个眼神。
孟倾笑了笑,向她轻轻点头。
店小二送上一壶茶,虞无秋斟满茶杯,脸抬起来一些,正好瞧见孟倾侧了身,目光专注地追随着曲落笙一举一动。
面色是平静的,眼底却带着藏不住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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