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全然欣赏的目光,虞无秋从前只在才子佳人戏里听过,今日却亲眼见了。
她的师妹,那个活得比谁都难,却总去做旁人依靠的姑娘,终是找到了满心满眼皆是她的人。
那人能真真正正爱她的所有模样。
这再好不过了。
“孟大人。”虞无秋用力眨一眨眼,压下满腔浮动心绪,“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孟倾收回目光,端正坐好道:“虞姑娘请讲。”
“我师妹她……”
虞无秋斟酌半晌,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论怎样的言语,面对这般深厚的情意都是多余。
最后,她只是看一看远处的曲落笙,摇头笑道:“没什么。”
“望你与落笙长长久久。”她道。
孟倾微微一怔,随即端起茶盏,向虞无秋敬道:“多谢虞姑娘。”
梆子声响,二更过,虞无秋向店小二讨来火烛,自去楼上歇息。
孟倾去找掌柜的结账,刚递出铜板,曲落笙从他身后探出半边头,笑眯眯道:“好一位出手阔绰的公子。”
孟倾笑了笑,转过身,帮她把教人身法时无意散落的鬓发理好:“夜色已深,曲姑娘歇息罢。”
“先送你出客店。”曲落笙取回灯笼,交到他手中,“夜路昏黑,走仔细些。”
孟倾答应一声,正要提灯出门,楼上闹声大作,店伙计蓬头垢面地冲来大堂。
“走水了!走水了!”
冬月天干物燥,风助火势,不过片刻工夫,热浪便扑到堂前。
楼上楼下一片火红,冲天热意裹着风吹来,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曲落笙被孟倾拉向身后,勉强睁了眼去找虞无秋,忽然心下一惊。
“师姐!”
火从虞无秋房中来。
曲落笙心急如焚,顾不上客店内热浪逼人,匆忙拿过门前积攒雨水的泼湿衣裳,直往楼上冲去。
孟倾紧跟着她冲上去,一手拉过尚在恍神的店伙计:“去叫城卫队!”
他几步冲上楼阶,曲落笙拿出帕子丢给他:“遮住口鼻。”
二人冲进火场,才行几步,背后一声铿鸣,忽有利箭破窗而来,霎时间织出天罗地网。
铁锈气味的风旋起,来不及反应,孟倾猛地扑向曲落笙,护着她滚落在地。
箭雨稍歇,客店外又是两道黑影闪过,曲落笙鬓发狼狈,从孟倾怀中探头,夺过神龛上半臂高的关公像便扔。
大铜块冲出山呼海啸的气势,关二爷头朝外撞破木窗,撞出横斜尖锐的木刺。
砰一声重响,窗外响起惨叫,箭雨再度落下,却比之前稀疏不少。
孟倾沉默地将曲落笙护在怀内,素来无波无澜的双眼瞪大了些许。
“帮我赔。”曲落笙扯下荷包塞入孟倾手中,把他推向柜台后,急冲冲翻身越过木梯,“我去找师姐。”
孟倾仍未从关二爷单像赴会的场景中反应过来,茫然接过荷包:“曲……”
话未说完,曲落笙已然走远了,留下他拿着荷包,和柜台后瑟瑟发抖的掌柜面面相觑。
“不不不,不用赔了。”掌柜的声音颤抖,手脚乱摆道,“这这这,这位姑娘也算救我一命。”
“落笙!”这时客店门外传来虞无秋的声音,“落笙!”
曲落笙向上冲的动作一顿:“师姐?”
“我在客店外头!”
两相交错,虞无秋早早逃出客房,回身却见曲落笙陷在火场里,不由气急:“谁叫你冒着火进去寻我,快出来!”
话毕便要冲进客店,曲落笙利落地跳下木阶,连忙喝止她道:“别动!我这便出去!”
孟倾把吓失了神的掌柜推出柜台,回身一手接下曲落笙。
有惊无险出了客店熏黑的大门,未及站定,对角邻家忽有人惊叫:“掉下去了!”
一阵风起,有人在曲落笙面前重重落地。
血水漫延如河,那人滚动几圈,在她眼下露出了无生气的面孔。
遍地猩红,曲落笙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本应在宫中掌事的苏宜躺在流淌的鲜血中央,无生机的眼底冷冷映出夜空。
*
城卫队在后半夜扑灭了客店的火。
苏宜的尸身被摆放在破损的店门前,夏瑜脚踏门前的镇店石狮,抱臂看仵作蹲在尸身旁验伤。
满脸灰黑的衙役跑来,被漫天烟灰呛得咳嗽几声,拱手道:“大人,店内共计五具尸身,弟兄们粗粗看过,当是中箭身亡。”
夏瑜嗯一声,冲仵作扬一扬下巴:“如何?”
仵作摘下蒙面白布,躬身道:“回大人的话,此人身上并无伤口,是坠楼身亡无疑。”
“知道了。”夏瑜烦闷地抓着头,转身问尸身旁的曲落笙,“你方才认出来,她是宫中泰平署的主事?”
“是。”一夜未眠,曲落笙有些疲倦,“有吏部考选司名册为证。”
衙役来抬苏宜尸身,孟倾看清尸身状貌,神色微动,往前站一些,轻轻挡在曲落笙身前。
曲落笙摇一摇头,走到尸身近旁,又仔细辨认一回,低声道:“是苏宜主事无误。”
“官署女官在宫外丧命,这……”夏瑜头疼地叹一口气。
盗粮案尚未查清,此时京城里又横生一案,事态错综复杂,愈发迷雾重重。
他摆一摆手,命人把尸身带回城防司。
衙役抬着苏宜要走,动作间摇落了尸身遮面的白布,议论声骤然增大,不少凑热闹的人伸长脖子,想去看尸身情状。
曲落笙叫住衙役,道声稍等,捡起白布拍净了灰土,再覆上苏宜无生息的面容。
来客店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虞无秋也不知在混乱中走去何处,曲落笙见一时找不到人,索性挑了个茶摊歇息。
她捶着酸疼的双腿,一时走神。
身侧微微一沉,孟倾在她身旁坐下,叫上热茶,倒一杯放在她手边。
他拿出帕子帮她擦满面的灰黑:“在想什么?”
“我在想,”曲落笙把脸偏过去一些,方便他擦得更干净,“倘若苏宜当真是调换火折之人,她与燕春熙或许有些干系。”
“燕春熙又曾在仓廪出现,若苏宜与他相识,盗粮一事是否又会牵涉宫中?”她思索着,“只可惜并无证见,一切都是猜测。”
孟倾慢慢擦着她的花脸:“城防司已着手去查燕春熙行踪,得来与苏宜底细相较,应能看出一二。”
曲落笙点一点头,到底叹了一口气:“苏主事平日里待我们极好,若非证据确凿,我实在不愿往她身上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苦恼地揉着脸:“千头万绪,总觉得乱得很。”
孟倾折起变了色的帕子,温声道:“先歇息一日,余下的来日再计议。”
*
五日后,平仓令监守自盗一案水落石出,因此案牵连甚广,天奉帝令有司整理诉状,召集六部尚书于尚德门前举行朝审。
旨意传至刑部,钟毅儒携结案供状前往嘉德殿,与首辅孙英共议朝审事宜。
孙英坐在窗边,一字不漏地看完供状,越看越是心惊,脸色也越加难看。
窗外鸟鸣唧啾,孙英把那供状往桌上重重一拍,惊飞一树鸟雀:“这供状绝不能送到御前。”
钟毅儒知道孙英惯会粉饰太平的性子,哼道:“事实确凿,为何不能呈上御前裁决?”
孙英起身急急踱步,来回踱了几圈,一抖宽袖,恨恨叹道:“你……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什么糊涂?”钟毅儒面色不改,“人证物证俱全,我看明白得很。”
“我问你,”见说不通,孙英拂衣在钟毅儒对面坐下,平复了气息道,“你在供状上写了大小六十余位朝臣的名字,是要做什么?”
“他们倒卖仓粮,借公事之便中饱私囊,本部堂自然要将这一干人等呈送御前,以待圣裁。”
“六十八人,还有一位工部尚书!”孙英一点就燃,忍不住怒道,“你要把朝廷翻个底朝天才肯罢休么!”
“事实如此,容不得狡辩。”钟毅儒最看不惯孙英怕事的模样,“若不能防微杜渐,贪贿之人只会越来越多,你难道要看着朝廷烂到根里去?”
“烂了也比乱了好!”孙英怒道,“这封供状绝不能送上去!”
钟毅儒被他说得怒起:“这也不能送,那也不能查,你说这案子要如何?”
“陛下要元凶,就给他一个元凶。”孙英又一拍供状,密密麻麻的人名官职挤在一处,触目惊心,“但元凶绝不能是朝廷命官,大小官员在眼皮子底下结党营私,你让陛下的面子往哪放!”
他来回踱步,蓦地停在窗前,抬头看向钟毅儒:“我听你说,那日你的学生在粮仓处撞见了村民作乱?”
钟毅儒蓦地沉下脸色:“含华,你要说些什么?”
“强民哄抢官粮,聚众倡乱。”孙英话音沉沉,“此案清晰分明,就该拿了这些人结案。”
“满口胡言!”钟毅儒拍案而起,“京城四处粮仓各有盗失,百姓是四只手还是八条腿,能抢你这么多粮!说出去谁人能信!”
“陛下信,就由不得旁人不信。”孙英斩钉截铁道。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钟毅儒扬声道,“民不安,何来一国基业?”
“只要不乱在我头上。”孙英亦是怒起,“待我致仕,乌纱帽一扔,我管他是治是乱?”
“孙大人。”
沉默良久,钟毅儒拾起供状。
他挺直腰杆,花白的鬓发在风中飞动:“你我非同道之人,再无一句可言。”
孙英叹道:“你又是何苦。”
话不投机,两人于嘉德殿前分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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