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起。
一大早,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曲落笙趴在窗边,伸手试一试雨势大小,叹一口气。
瞧这雨水的势头,今日当是练不了功了。
她换下练功服,整齐叠好放在床边。
林云听见动静,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师姐?”
“接着睡罢。”曲落笙帮她盖好被子,“今日不用练功。”
林云蹭着被子点头,曲落笙笑了笑,忽听院外有人叩门。
“落笙姑娘。”
见无人应答,门外的人又唤一声:“落笙姑娘?”
曲落笙小心掩上门,撑伞走下石阶,见流金站在院子外,便问:“出什么事了?”
流金道:“三奶奶叫你去石壁那见她。”
她左右看一圈,小声与曲落笙道:“我瞧那位老祖宗气势汹汹的模样,定是要为难你的,你小心些,莫要惹恼了她。”
曲落笙道:“放心,我这便过去。”
石壁前,一众侍女垂首而立,将陆三奶奶环绕其中。
曲落笙走过连廊,远远看见唱戏似的场景,心中好笑,强忍着才没有轻笑出声。
她走到廊下,左右侍女上前伸手,欲扶她走过低矮石阶。
她摇一摇头:“多谢,我自己走便是。”
陆三奶奶看她一眼,哼一声。
她站在石壁下,一言不发,只将曲落笙晾在一旁,自顾自去看石壁上的字。
四下寂静无声。
曲落笙耐心等了片刻,见陆三奶奶仍没有说话的意思,干脆地转身便走。
“站住!”陆三奶奶到底没沉住气,“你要上哪去?”
曲落笙停下脚步,回身笑眯眯道:“我见三奶奶专心品鉴题字,没工夫与我交谈,想着不如先回去,待三奶奶想好要说什么再来。”
“放肆。”陆三奶奶连架子都忘了端,急急开口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曲落笙道:“敢问三奶奶,大虞律哪一卷哪一条,写了孟府的院子不能随意进出?”
陆三奶奶气得连连摆手:“一身下流习气,你这副模样,怎么能做好孟家的媳妇?”
半晌,她平复了气息,抬眼看着曲落笙道:“你不过是仗着长哥儿护你,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眼下长哥儿对你还有些新鲜劲,你做什么他瞧着都开心。可日子久了,大大小小的琐事来了,那时他的心还会放在你身上么?”
曲落笙道:“我与孟倾二人间的事,便不劳三奶奶费心了罢。”
“你还是不懂。”陆三奶奶摇头。
她抬手抚过石壁:“你瞧。”
“先皇御笔亲书,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显赫荣耀。”
“再往上数,孟家满门名士,百年世家,你一个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的野丫头,当真能进这得了道门,撑起这份荣耀么?”
话语幽幽,曲落笙站在廊下,看向面前阔大的石壁。
风吹日晒,曾经光鲜的字迹渐生裂隙,不见荣光,反透出一股衰朽气来。
这时陆三奶奶开了口,炫耀一般道:“长哥儿最让族中长辈省心,那年他祖父去了,小小的一个人,居然知道按礼数何时哭,何时不哭,这家中小辈,便数他最懂规矩。”
曲落笙听了蹙眉:“想哭便哭,要这般多的规矩做什么?”
“果真是不懂礼数。”陆三奶奶愤愤看她一眼。
她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若不是你乱了长哥儿的心,他定能结成一门好亲事,延续孟家荣光,而非像现在这般,惹来数不尽的闲言碎语。”
她絮絮说着,曲落笙却慢慢走了神,再未留意去听。
她向上看去,布局谨严的屋宇梁檐织成细密的网,构出密不透风的牢笼。
日复一日,慢慢消磨去人的血肉。
克己守礼,行端坐正,一瞬间,孟倾近乎固执的端肃作风有了清晰的源头。
曲落笙几乎不能想象,这些陈腐的荣耀如何渐渐束缚起孟倾的本性,将他生生逼迫成无可指摘的典范君子。
不能哭,不能笑,像一具无生气的木偶,喜怒哀乐都是做给他人瞧的礼节,分毫不由己。
陆三奶奶说完一通,沉声道:“我说的话,你可都听进去了?”
心头像是压下了沉沉大石。
曲落笙对上三奶奶十足震慑的目光:“我不在乎什么显赫声名,更不在乎孟家的门是高是低。整座宅子,能叫我多看一眼的只有孟倾,其他富贵荣华,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油盐不进。”陆三奶奶怒道,“你以为长哥儿能不在乎孟家的声名?这百年基业就是他的根!他想走,也走不出这座宅子!”
“那我便抢。”
曲落笙扬眉:“若是他想走,三奶奶以为谁能拦得住我?”
话音未落,竹昀在外惊声道:“大爷?”
*
孟倾眉头紧锁,大步走过长廊。
他快步走向曲落笙,一身官服稍显凌乱,显然来不及整理衣衫,出了宫便匆匆赶来。
像是要她安好确认一般,他急急停在曲落笙身前,抬起手,小心摸了摸她的鬓发。
侍郎袍服轻扫过曲落笙的脸颊,她微微抬头,闻见雨水新鲜而潮湿的气息。
“三奶奶若无要事,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见眼前之人安然无恙,孟倾微松一口气,转身看向陆三奶奶:“孟府荒僻简陋,无力承待您这等贵客。”
陆三奶奶疑心是听错了,难以置信道:“你糊涂了?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么!”
她是族中最有声望的长辈,宗族子弟成婚皆需请她主持提亲。
从来只有旁人请她,没有旁人赶她的道理,她不敢相信,为了一个耍杂耍的,孟倾竟能不留情面地赶她出去。
“没有我承认,你们成亲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你想变成阖族上下口中的笑话么!”
“我与曲姑娘的婚约,无需旁人承认。”
孟倾抬眸:“恰恰相反,家中规矩束缚了曲姑娘,晚辈便要除了那些陈腐规矩。三奶奶让她受了拘束,晚辈便要请三奶奶移驾别处。”
他不紧不慢地拱手,做个送人的礼:“恕不远送。”
言罢,他牵起曲落笙的手,转身出了庭院。
长廊两侧风景变换。
孟倾紧紧牵住曲落笙的手,不停步地走着,却不知要带她走到哪去。
曲落笙察觉到他反常的情绪,牵住他的衣袖,轻声道:“孟倾。”
孟倾方才停步。
他偏过头去,待平复了气息,将脸色放柔和些,方才看向曲落笙:“对不住,方才……我心里有些乱。”
“为什么要说对不住?”曲落笙笑一声。
她捧起他的脸,问:“现在你好些了么?”
“无妨。”孟倾顿了顿,低声道,“只是,陆三奶奶那些话……你……”
“我不在意。”曲落笙道,“你我二人之间如何相处,如何看待彼此,惟有你我能决定,旁人的话与我无关。”
孟倾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对不住。”
“小学究。”曲落笙笑着道,“怎么又与我说对不住了?”
孟倾伸手拂去落在她肩头的雨丝。
静了片刻,再开口,他声音温和,却隐隐带了些愧疚。
“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拘束,可与我在一起,即便我百般努力,你也会受到旁人偏狭言语甚或目光的束缚。”
他话音微顿,接着道:“有时我想,或许你我二人之中,你总会是更累的那个人,这绝非我所愿。”
曲落笙轻轻一敲他的额头,笑叹:“乱想什么,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是谁叫我不舒服了,我才不会傻傻忍着,早便叫那人从哪来回哪去了。”
孟倾薄唇紧抿,声音变得更低:“可那日离开前,我见你面色似有犹疑,便忧心……”
“忧心什么?”曲落笙一挑眉,“忧心我厌倦规矩束缚,一并连你也厌烦了?”
孟倾没有作答,看着她,耳尖又慢慢泛起红。
不说话,就知道脸红。
曲落笙一捏他的脸,轻笑:“所以我说,你是个呆子。”
她认真看向孟倾的双眼,回答:“若是换了旁人,我确是会厌倦。但若那人是你,我想,我应当是不会厌烦的罢。”
孟倾极轻地出了一口气:“那……曲姑娘那日为何面有忧色?”
曲落笙随意挑了一处坐下,拍一拍身旁空处。
待孟倾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这才开口。
“因为你我之间确乎有许多不同。”
她轻扯孟倾绯红的袍袖:“你懂的是道理规矩,我懂的是杂耍百戏,你生在高门,而我行走市井。”
孟倾蹙眉欲言,曲落笙拍一拍他的袍角,挑眉:“听我说。”
孟倾点一点头。
曲落笙看着他,笑了:“我忧心的是你一味迁就我,不想我一直在你身旁,你便一直压抑自己,明白么?”
“我不愿也成为你的束缚。”
“你不是我的束缚。”
孟倾道:“从来不是。”
曲落笙弯起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你与我相识这许久,从来不说你想要什么。”
孟倾沉默片刻。
忽地,他低声道:“你说你会一直在。”
“是。”曲落笙道,“我一直在。”
孟倾抬眼看向她:“这便是我全部所求。”
不知道说什么,搓着手对读者朋友们露出淳朴憨厚的微笑。[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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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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