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奉帝崩逝的消息传出宫城。
丧钟尽日不息,举国戴孝。
储君舒启元主理先帝丧仪,不过短短几日,这位曾略显腼腆的亲王已显出沉稳风度,大小事务皆能应对得当。
他下令提拔数位稽考优良的年轻官员,革去许多空有声望却无所作为的老臣,有意除去朝中结党营私的不正之风。
反对的奏章雪花般飞向舒启元案头,他一概压下,在层出不穷的激烈进谏中罢免与盗粮案牵涉甚多的吏部侍郎。
接着驳回各派人马别有心思的请任奏章,下令由孟倾出任吏部侍郎一职,主持官员核考。
旨意一出,举朝哗然。
且不论孟倾仍担着卖师求荣的骂名,单凭他那神鬼难改的刚直脾性,便足够叫过惯了糊涂日子的大小官员心惊胆战。
果不其然,孟倾到任几日后便递上折子,清清楚楚列明朝中何人连年考评不良,何人得官不正,一并附上证据,将举朝上下搅动得不得安宁。
奏章一上,原本极力反对孟倾调任吏部的赵博符心服口服。
老尚书性子倔强,拉不下脸表露称赞之意,于是每日走进吏部,对着孟倾不轻不重地咳一声,传达一番对后辈的勉励。
转眼年关已近,宫城纷纷扬扬飘起小雪。
早朝散后,孟倾踏着白雪,随文官班列一同退朝。
方才走下殿侧玉阶,有内侍小跑着追到近前,呵着白气道:“侍郎留步,陛下召你去御书房一见。”
孟倾止住步子,回一声有劳。
内侍打个恭,哆哆嗦嗦在一旁候着,孟倾走出班列,朝赵博符行了一礼,请道:“赵尚书。”
赵博符重重咳一声:“陛下宣你去你便去。”
孟倾应是,端端正正起身。
赵博符瞧一眼下朝后便哈欠连天的吏部众人,再瞧一瞧一派从容的孟倾,忍不住又咳了一声。
孟倾略带疑惑地看向赵博符:“冬日寒冷,还请赵尚书保重贵体。”
赵博符尴尬不已,气得咳起来:“快走,磨磨蹭蹭的,不像样。”
出了太仪殿,一路穿过重叠宫门,内侍领孟倾走到乾宁殿前,待近卫通报了,打起帘子道:“侍郎请。”
御书房内,舒启元正低头批阅奏章,孟倾上前,提衣叩拜。
“参见陛下。”
舒启元从满桌奏章中抬头,笑道:“冬风凛冽,孟卿一路辛苦。”
言罢微微抬手,吩咐近旁:“赐座。”
孟倾道:“御书房乃议事之所,微臣不敢在此安坐。”
舒启元道:“孟卿是肱股之臣,如何有一路劳累,却不得安坐的道理?”
孟倾道:“敢问陛下,除却朝廷对年高老臣的恩典,可曾有在御书房中赐座的先例?”
舒启元道:“自然没有,不过如此小事,破例一回也未为不可。”
孟倾正色道:“礼不可违,不能因国君一念而变。国法亦然。”
舒启元笑叹:“是朕考虑不周。”
孟倾拜道:“臣惶恐。”
舒启元道:“不必如此拘束,今日朕叫你来,是要与你商议一事。”
他屏退左右,从一叠奏章最下取出孟倾昨日递上的折子。
“工部尚书钱明德结党营私,盗卖仓粮,家藏贿银,这是你呈上来的折子。”
他将奏章放到一旁,又取出一封折子。
“兵部郎中钱海平功绩平平,却年年核考优良,一路擢升,实非正理。这是赵博符呈上来的折子。”
两封奏章被孤零零地放置一旁,舒启元拿起面前的折子,继续念道:“户部郎中宋桢,求请陛下清查工部账目,查究工部尚书钱明德是否有贪贿之举。”
“三封。”舒启元将奏章推向孟倾。
“此次官员核考,站出来说钱明德德行有失的折子,只有这三封。”
“而这些。”他轻拍堆积如山的奏章,“是劝朕重用钱明德,对钱家父子大加溢美之词的折子。”
舒启元审视着孟倾:“孟卿以为,这钱明德,该查,还是不该查?”
孟倾俯身而拜。
舒启元不解:“孟卿何故行此大礼?”
孟倾道:“微臣此拜,是为千万黎庶而拜。”
他看向重叠垒起的奏章。
“若听凭此等无能贪贿之辈肆意妄为,所害者,是我大虞万千百姓。”
他深深拜下:“请陛下为天下计,整肃朝纲,肃清吏治。”
御香升腾,温暖如春的御书房一时静谧无声。
良久,舒启元道:“朕亦有此意。”
他掌起玉玺,在已经写成的圣旨上落下一印。
着令吏部尚书赵博符、侍郎孟倾重新核考工部若干人等。
命户部郎中宋桢清查工部历年官账,新任监察御史杨世杰、刑部郎中夏瑜从旁协助。
限期三月,务必从实查处,不得有包庇之举。
“不知这道圣旨,能否为孟卿扫清前路。”
孟倾抬起头,看见了年轻国君脸上全然的信任。
“微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同样严寒的冬日,这一次,却不会再有大虞百姓因战火侵袭,酷吏勒索,永远走不出纷扬的大雪了。
*
“落笙!落笙!”虞无秋在孟府大门外蹦蹦跳跳地喊,“曲——落——笙!”
她拖长了声音,“笙”字尚未落地,曲落笙已从墙那边探出头:“大门开着,你直接进来便好。”
虞无秋道:“瞧门口竖的这块石板,一条条规矩,写得比大虞律还密,谁敢进去。”
曲落笙跳下墙头,手里拎着一盏精致的宫灯。
“这是孟家那位规矩繁多的三奶奶送来的,上面刻的还是开国先祖一朝的礼法,你管它作甚。”
虞无秋笑道:“那日我在街边,正好遇上这位三奶奶出城,匆匆瞧了一眼,好大的阵仗,比瓦子里的灯会还要热闹。”
曲落笙笑着摇了摇头,把宫灯递给她:“昨儿夜里赶出来的,你们将就着用。”
虞无秋颠了颠宫灯:“好得很,今夜把灯一点,保管瓦子里的人都来我们泰平班看热闹。”
曲落笙在石阶上坐下,伸个懒腰:“今日元宵,你们可有的忙了。”
虞无秋紧挨着她坐下,笑道:“我巴不得多来些人,人越多,赏钱就越多。”
新君为专心政事,登基后不久便下令撤裁泰平署,仅留五品以上女官负责宫中节日宴乐。
除了做女官的曲落笙,泰平署一众人都出了宫,要想法子去讨生活。
左右没有别的手艺,众人商议一番,索性聚在一起造了个泰平班,日日在城西卖艺,倒是生意红火。
曲落笙揉着肩道:“我也想与你们一同出宫,可泰平署实在缺人手,主事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务必等登基大典过后辞官。瞧主事终日忙碌的模样,我总不能半路撂挑子。”
虞无秋打趣道:“留在泰平署也好。孟大人不是正与你对门么?探个头就能见到,可比宫外相见方便些。”
曲落笙弯起眼:“他上月调任去吏部,和泰平署离了万八千里,你这番取笑好没有道理。”
“罢罢,懒得说你。”虞无秋笑说,“待晚上得了空,你也来城西瞧瞧。记得带上你家孟侍郎,这大半月他没来,泰平班的账目又乱了。”
曲落笙道:“虞班主这算盘打得倒巧,直接省了一笔账房先生的月钱。”
虞无秋哼笑:“好不容易能占一占你的便宜,我可不手软。”
曲落笙笑着同她挥手,回身踩着刻满家规的石板翻上墙头。
一低头,正碰见孟全盛指挥知礼往门前挂灯,老管事挥着手,左左右右地喊着。
知礼挂了几次不成,苦着脸喊:“落笙姑娘。”
曲落笙应道:“我来。”
说着从竹竿头上摘下灯,轻轻松松借那石板向门前一跃,便让红灯漂亮地挂上门头。
一番动作飘逸漂亮,引来门前戏耍的孩童,萝卜大的小人团团围起曲落笙,惊奇地瞪大了眼。
曲落笙摸了摸领头小姑娘的脸,向她眨一眨眼,翻身攀上孟府门前的老树。
她摘下纸灯,笑吟吟看向树下:“谁想要灯?”
那纸灯是孟仞从关外带来的新奇货色,寻常京城人家极少能见到,孩童们顿时兴奋起来,挥手:“我!”
“我要!”“我也想要!”
门前一时热闹非凡,就连孟府里的人也跑出来凑热闹,围在树下哄笑着要灯。
孟仞在一众人中最先抢到灯,得意十足,喊道:“我抢到了!我抢到了!”
边上人笑喊:“二爷赖皮!这灯分明是落笙姑娘扔给流金姐姐的!”
“小爷抢到了就归小爷我!”孟仞举着灯,哈哈笑着跳上石阶。
“你们有本事就来找我抢灯!谁抢到了,我就赏谁十两银子!”
一群人又吵吵嚷嚷地奔进孟府,孟全盛阻拦不得,只能跟在后头扯着嗓子喊:“都放规矩些!别把府里的东西闹坏了!”
曲落笙带着笑,看一群人闹着跑远,
刚想跳下树,忽听有人道:“有劳姑娘,在下也想要一盏灯。”
她回身。
孟倾站在树下,含笑看她:“怎么旁人都有曲姑娘送的灯,偏我没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