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倾向两旁行礼守卫微微颔首,整衣步入嘉德殿。
孙英正在大殿中央翻阅文书,听见声响,抬头道:“来了。”
“孙尚书。”
孟倾行礼,走到长桌旁,帮孙英整理各部衙门送来的文书。
孙英看他率先取出刑部送来的文册摆放整齐,沉默片刻,没头没脑地说一句。
“明日奉送遗诏往宗庙祭祀天地的副使是赵博符。”
他顿了顿,道:“若你老师还在,本应有两位副使。”
孟倾放缓了整理文书的动作。
“我当时劝你的老师,朝廷上下,糊涂当官的大有人在,何必要做出头的那一个,可他……”
孙英长叹一声:“罢了。”
他拨一拨灯芯,面容沧桑:“钱明德一干人等已然下狱,有你这好学生替汝成伸冤,想必他在天有灵,亦能安心去了。”
“下官从不信鬼神之说。”孟倾淡淡道,“即便下官肃清吏治,使大虞重回清平之世,老师也看不见了。”
孙英唯有叹息。
他看一眼殿中奉起的遗诏,意味深长道:“有圣明君主,方能有贤良忠臣。”
殿外人声骤起。
孙英皱起眉,起身询问:“何事喧哗?”
无人应答,人声却是更乱。
孙英推窗望去,远处竟火光刺目,已然烧红了半片天空。
太仪殿是大典时新君步入宫城的必经之地,此时突有火情,只怕是出了乱子。
“乱了,乱了。”
他匆匆起身,要去太仪殿探查情势。
殿门蓦地大开。
沾了血的刀尖探入殿中,抵上孙英心口,逼他退回殿内。
晋王手握长刀迈入大殿,刀身上血水滴落,染红一地砖石。
“孟侍郎。孙尚书。”
他的目光越过殿前残尸,紧紧锁住孟倾,带着恶意的笑。
“别来无恙。”
近卫涌入嘉德殿内,数不清的刀剑围向孙英与孟倾,封锁起所有去路。
孙英震悚道:“天子脚下,竟敢……你这是要造反!”
“孙尚书大可放心,”晋王笑道,“本王有事相托,今日且不取你性命。”
他抬手,立刻有近卫取来笔墨,全新的锦册正正摊开,在火光下泛着细碎白光。
“孙尚书是朝廷重臣,笔墨功夫自然了得。”
晋王走向长桌:“重写遗诏,对孙尚书而言自然是小事一桩。”
近卫提起孙英,将他押到桌前。
孙英看着那封锦册,颤抖不已。
若他当真为叛军重拟遗诏,往后千代万代,史书都会记他孙英实乃贰臣,气节尽丧。
近卫将笔墨推向孙英,他抖着手,迟迟没有动作。
“孟侍郎。”
晋王用长刀轻叩桌侧:“你去为孙尚书研墨。”
孟倾冷道:“沐猴而冠。”
晋王面色一变,抬刀划过孟倾颈侧:“不见棺材不掉泪。”
孟倾神色不变:“只是不知是谁的棺材。”
“殿下。”手下上前劝道,“梁王预先叮嘱了,要以遗诏为重,殿下不若先取遗诏……”
“混账东西。”晋王一掌扇过去,将人打翻在地,“我才是你的主子。”
“写。”他冷冷俯视孙英,命令道。
孙英颤抖着提笔,笔端仿佛有千钧之重。
入仕三十余年,他不算有功,亦能无过,不求名垂史册,只求安稳度日。
比起为人刚直,永远直言上谏的好友,他更乐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粉饰出一片太平无事的景象。
因先帝一念之私险些丧命的流民冤是不冤?为钱明德顶罪的百姓冤是不冤?
桩桩件件,孙英心如明镜,却任由话烂在肚里。
即便亲眼见挚友死在眼前,也不过暗地流几滴泪,面上仍稀里糊涂地过着。
装了三十年的糊涂,最后睁眼看去,只能瞧见一塌糊涂的大虞。
孙英看着面前空白的明黄锦册,顿觉心如刀割。
“汝成!”
他猛地挥落笔墨,凄声悲喝:“我对不住你!”
灯火急动,孙英扑身而出,抢出殿中遗诏,狠力掷向灯盏。
近卫一拥而上,争相去救遗诏,刀尖穿透孙英胸侧,他喷出一口鲜血,朝孟倾竭力喊道:“快走!”
“老混账!”晋王怒极,飞身欲抢遗诏,“我饶不了你!”
孟倾骤然推翻桌案,将晋王绊倒在地。
他翻身而上,对着晋王重重一拳,晋王顿时飞滚而出,接连撞翻前来支援的近卫。
孙英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处,跌坐在地。
孟倾背起老尚书,趁叛军尚且被横翻的桌案阻挡,朝殿外冲去。
殿外火光冲天,叛军与巡逻守卫厮杀不止,杀声震天。
才出殿门,四五刀剑瞬间到了眼前,孟倾险险避开一刀,身后又是一刀袭来。
他护住孙英,左臂瞬时多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血腥味蓦地蔓延开来,孟倾略皱了皱眉,反身一脚将先头叛军踢下石阶,抬眼看向阶下。
叛军不断涌上石阶,身后刀剑铿鸣,晋王亦带兵追至殿前。
孟倾猛然撤步,前后两方人马躲闪不及,撞作一团,霎时血肉横飞。
肩头一片濡湿,孙英血流不止,很快便弱下了声息。
*
孟倾三两步甩开追兵,感受到孙英越来越浅的气息,心头微沉:“孙尚书?”
“不必管我。”唤了几声,孙英方才有了反应,“宫城……恐有大乱,你……你把我放下,自去逃生罢。”
孟倾脚步不停,稳住心神道:“宫城守卫众多,叛军虽来势汹汹,却也难敌满城士卒,内城一时不会失守,尚书宽心便是。”
宫道难行,他绕至部衙后的小巷,此处偏僻,尚未受叛军战火侵袭。
方走几步,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诧异地叫道:“子衡?”
孟倾脚步一顿,循声望去:“悬名。”
“进来。”斜后方伸出一只手,拉着孟倾不知进了何处。
双眼适应了黑暗,孟倾环视一周,瞧清杨世杰将他拉入的正是吏部值房。
烛光一现,杨世杰小心护着灯火,不让光泄出窗外。
“我方要出去打探情况,便见你从巷子那头过来,也是巧了。”
正说间,赵博符从后急急跑来,连声问道:“是谁来了?外头形势如何?”
杨世杰移来灯盏,烛火跳跃,他与赵博符同时看清了孟倾与孙英狼狈不已的模样,心中俱是一惊。
赵博符心中急跳,哆哆嗦嗦摸了摸孙英身上的血:“孙含华!孙含华!”
他按耐不住惊慌之情,上前猛力摇晃孙英:“老东西,你还活着么?”
“莫动我,蛮牛。”半晌,孙英虚弱地动了动。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赵博符长出一口气。
他与油滑的孙英素来不对付,可吵了三十余年,到底不忍见他死在叛军手下,抖着手擦去孙英脸上的血:“你二人这是遇上叛军了?”
孟倾道:“晋王欲来嘉德殿争抢遗诏,依他手下所言,梁王似乎也牵扯其中。”
“梁王?”赵博符想了许久,方才想起这一号人物,“是多年前叛乱的……”
“是。”孟倾道,“他自叛逃出关后便失去了踪迹,关外蛮人动乱亦与他脱不开干系。”
他想起孟仞与姚进宝在关外遇到的唐王叛军。
或许正是唐王与蛮人动乱牵制了边关兵力,让朝廷上下无暇顾及梁王异动,才让他得了机会暗中谋划叛乱。
赵博符心慌意乱点着头,忽然神色大变:“不好。”
他霍地起身:“叛军众多,陛下岂非处于豺狼环抱之中?”
孙英虚弱道:“当务之急,是要确保陛下安然无恙。”
“你我眼下就只有这四五人手,能做什么去?”赵博符焦躁道。
“就算只有一人。”孙英睁眼看他,“也要前去救驾。”
值房里陷入沉寂。
再返宫城,自是万分艰险,甚或命丧于叛军刀下。
赵博符叹一声,方要说孙英异想天开,忽听孟倾道:“下官愿往。”
杨世杰紧跟着道:“下官亦愿同往。”
赵博符一怔。
良久,他连道几个好:“你们年轻的不怕死,我们老的自然没有躲的道理。”
言毕,回身对张口欲言的孙英道:“你便莫折腾了,在值房好好歇着罢。”
当下几人议定去往内城,孙英听众人商议如何避开叛军耳目,去内城寻找新君,咳几声,唤来孟倾与杨世杰。
他早已没了力气,却还是强撑着起身,低声叮嘱:“万事小心。”
此一去前途莫测,任何话语在生死前都显得无力。
他看着身前二人,想了又想,到底只能叹息:“若你二人不幸身亡……”
他话音一顿,接着道:“可有话要我带给亲眷?”
杨世杰笑道:“我独身一人,又早早遣散了家中老仆,再无旁的牵挂了。”
孙英看向孟倾,见他凝神看着窗外,不由问道:“孟侍郎?”
孟倾收回目光,顿了顿道:“烦请孙尚书去城西泰平班,见一位姓曲的姑娘,确认她安好无恙。”
孙英咳一声,点头道:“有话要带么?”
孟倾摇一摇头。
他看向窗外,今夜月明星稀,竟是几日来难得的晴好天气。
目光越过宫城,从此处至城西,一路星辰像是闪烁的线,连接起他与人间。
无论何等艰难险阻,他都会去向曲落笙身旁。
想说的话,他总是要亲自与她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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