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弓而发。
孟倾将曲落笙挡在身后,拔出地上羽箭,再度搭弓射出。
箭雨有一瞬的疏落。
曲落笙看一眼城头状况:“快,出城。”
守军纵马而来,拈弓搭箭。
孟倾当机立断,一箭将追兵射至马下,翻身上马。
“坐稳。”
他将曲落笙搂抱上马,一手持弓,一手越过她握紧缰绳。
城头守卫拉动绳索,呼号声中,沉重的城门缓慢合拢。
最后一刻,骏马越过城门,奔出城外。
城门轰然闭合,隔绝震天杀声。
声响渐远,骏马一路疾驰,掠过不断变换的景色。
京郊荒凉空旷,孟倾纵马奔过荒地,沿大道一路前行。
大道尽头,一线灯火浮起,远远见营帐四立,军旗飞动。
马蹄声起,营中奔出斥候,高举火把,横马拦道。
孟倾一手勒马:“京城有变,吏部侍郎孟倾前来求援。”
斥候吃了一惊,急忙回营通传。
不多时,一个黑瘦男子大步走出军营,手中提着带血的长枪,远远便高声叫道:“孟侍郎,好久不见。”
孟倾下马:“梁将军。”
梁止戈抖落长枪上的血:“进来说话。”
他摆一摆手,在前方领路。
孟倾将缰绳交给小兵,向曲落笙伸出手。
她摇头,一拍他的手,自己利落下马。
*
营地灯火通明,四处散落着残破的甲胄刀枪,浓郁的血腥气四下弥散,昭示此地才经历的一场恶战。
伤兵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横躺的人挤满了营帐间的小路。
治伤的年轻大夫忙昏了头,一处伤口尚未处理完,另一处又响起痛呼。
一个圆脸小兵惊慌失措地跑来,说他怎么都叫不醒同伴。
大夫急忙收拾药箱,跑向小兵指着的方向,慌乱间一个踉跄,险些被地上的刀枪绊倒。
曲落笙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裳,将人带回原地。
大夫来不及道谢,匆匆一点头,跟上小兵,手忙脚乱地跑远了。
梁止戈停下脚步,用长枪挑来几团干草,凌乱地铺在地上。
“坐下说,老子打了一仗,着实站不动了。”
孟倾看他坐得四仰八叉,客气地道声谢,依旧挺直地站着。
他开门见山道:“梁将军,梁王叛乱,京城势危,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求援。”
梁止戈大惊:“叛变?”
他一拍大腿:“我说怎么突然来了一帮蛮人,定是那帮反贼的援军。”
“援军?”
孟倾心中微沉。
“反贼援军急于入城接应,攻势必然猛烈,将军宜速去城中救援,以免再生变故。”
梁止戈道:“我的兵被那帮蛮人牵制,一时分不出太多人手,你要兵,须得去城南找那姓李的要人。”
他站起身,胡乱拍去身上的干草,挑起长枪,在地上划出长线,草草指出个方向。
“你沿这条小道,先去城南驻地求援,待我将这帮蛮人解决了,再带兵勤王。眼下我人马不足,只能派十余人随行护卫,剩下的,就要看孟侍郎的本事了。”
兵贵神速,孟倾亦不多言,只道:“有劳将军。”
梁止戈点了点头,转向营地里喊道:“张十六!”
一个圆脸少年跑来,正是方才叫大夫医治同伴的小兵:“梁将军。”
“叫上你的兄弟,去后面牵马出来,随孟侍郎一同去城南求援。”梁止戈道。
张十六应声去了,很快带着五六兵卒回来。
梁止戈点数一番人马,大手一拍张十六的脑袋:“怎么点的数,六个人,牵来七匹马,剩下一匹给谁骑?敌军?”
张十六啊一声,吸着鼻子道:“我忘了周林刚走,把他的马一并牵来了。”
周林便是方才张十六请大夫去医治的士兵,他伤得太重,到底没救回来。
梁止戈心中暗叹,用力一拍张十六的肩:“哭哭啼啼做什么,振作精神打退敌军,给你兄弟报仇。”
张十六狠狠抹一把脸,大声道:“是!”
他解开周林的马送回营地,曲落笙拦下他道:“不知我能否借用周小兄弟的马?”
张十六愣了愣,转头看向梁止戈。
梁止戈有些诧异地问:“你这姑娘也去?”
“去。”
梁止戈顿时带了些钦佩:“是我目光短浅了,姑娘勿怪。”
昭示敌袭的鼓声响起,他向曲落笙与孟倾抱一抱拳,提枪上马:“待我杀光叛军,再与二位相会。”
言罢一马当先,率先打马出营。
骑兵接连奔出营地,在夜色中逐尘而去。
*
四更鼓起。
三五小星悬挂,映衬出深重夜色。
礼官站在缓缓开启的宫门前,引领百官入宫。
吴世承在文官班列中看一眼天色,悄悄搓着冻僵的手。
他避开纠察礼官耳目,与走在身旁的宋桢耳语:“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召集百官进城?”
“许是百官朝贺的时辰变早了罢。”宋桢胡乱答一句。
连日清查钱党贪贿数额,户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他三日内满打满算不过睡了四个时辰,这会脑子里都是浆糊:“钟声响了三四遍,总不会是礼官敲错了。”
“司天监早早算定了吉时,岂会轻易更改。”吴世承偷偷打个呵欠,同样精神不济,“别出乱子就好。”
陈文胜走在两人身前,听见吴世承的话,不免心中忧虑。
宫中节庆朝贺皆有规矩,他历经三朝,从未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在吉时前召集百官。
礼官领众官进了宫门,陈文胜看向左右,近卫都是些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皱了皱眉,心里更加不安。
太仪殿前漆黑一片,不知为何没有点灯,陈文胜摸索着走出两步,忽然脚下一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一惊,慌忙低头去看。
云开月出,城墙上漏下一缕微光,清清楚楚,照出地上滚动的人头。
陈文胜大惊失色,踉跄着向后退去。
宋桢急忙扶住他,出声问道:“陈尚书?”
陈文胜以手指地,颤抖无言。
忽然几声闷响,十几颗人头冲下白玉石阶,直直滚进文官班列。
文官班列静默一瞬,随即爆发惊恐的叫喊。
大殿中走出一人,身披龙袍,却未带冠冕。
他俯视百官,淡淡道:“诸位,别来无恙。”
两侧忽涌出兵卒,手持火把,封锁起左右去路,
有年老文官认出殿前之人,不由惊呼:“梁王!”
刀光一闪,文官人头落地。
百官齐齐看向落地的头颅,噤若寒蝉。
“不识君主,无异于犯上作乱。”
梁王不紧不慢地整理袍袖,看向瑟瑟发抖的礼官:“百官既已入宫,便该祭拜天地。”
礼官得令,跌跌撞撞走到阶下,颤声道:“百官——”
“乱臣贼子,安能以国君之名祭拜天地!”
玉阶之下,忽有一人喝道。
宋桢排众出班,站在一众沉默的文官之前,怒目看向梁王。
“我大虞国君之名,岂能任由你玷污?”
*
梁王抬起目光,缓缓道:“玷污?”
他沉下脸色,阴冷的目光投向阶下。
百官噤声垂首,唯有宋桢冷笑一声,目光凛凛:“谁为君主,天下自有公论,鼠辈费尽力气,也更改不得。”
梁王微一抬手,立即有兵卒上前押走宋桢。
宋桢奋力挣扎,看向沉默的百官。
“诸位身负国恩,师从圣贤,为何任由贼人窃国?难道礼义忠信,孝悌仁德,你们都忘了么?”
“斩首示众。”梁王道,“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逆贼不得好死!”宋桢大骂。
“还敢聒噪!”小兵举起刀柄,狠狠击向宋桢双膝。
宋桢脸色一白,扑地软倒在地。
两个小兵架起宋桢,拖死物般拉拽着他,将他拖向宫门。
经过文官班列,一众官员头垂得更低,纷纷装聋作哑。
吴世承站在班列之中,眼看气息奄奄的好友经过身旁,不由低声唤道:“安平!”
宋桢吃力地抬头。
他看向吴世承,勉强提起嘴角,眼中带泪:“我……娘……”
吴世承心中大恸。
“还敢乱动!”小兵不耐地抬起刀柄,作势击向宋桢后颈。
吴世承目眦欲裂,当即冲出班列,撞开小兵:“安平!”
他紧紧攀扯住宋桢衣角,徒劳的,想将友人留下一时半刻:“你怎么……”
“回去。”宋桢抖着手推开他,“莫要牵累了你。”
吴世承心碎不能言语,只抖着手,死死牵住宋桢不放。
小兵爬起身,大骂一声,一脚踹倒吴世承:“不要命的东西。”
吴世承胸前剧痛,两手一抖,却还是抓着宋桢不放。
“想死?那就和他一起走。”
小兵抓起吴世承,推搡着赶他一并出宫。
宋桢跌跌撞撞,偏头艰难地看向吴世承,愧疚道:“吴主事,是我害了你。”
吴世承看一眼依旧沉默的文武官员,神色惨淡:“忍得了一时,还能苟且偷生一世么?”
两人被小兵押送出宫,文武百官只愣愣地看着,不敢有分毫动作。
梁王冷笑,居高临下看向百官。
“还有谁?”他问。
片刻,文武班列中走出几人,沉默地跟上宋桢与吴世承。
陈文胜深深叹气,摇一摇头。
梁王看见,淡淡道:“看来老尚书对朕颇有微词。”
陈文胜面色平静:“大虞仅有一位国君。”
他镇定地转身,推开小兵粗暴的手,独自走向宫城之外:“本部堂自去就是,不劳诸位费心。”
*
城门前哭声哀哀,一众百姓被赶到空地中央,上至耆老,下至孩童,挤在一处哭嚎。
刀斧手擦拭长刀,对着火光瞧了瞧,问看守的小兵:“何时动手?”
小兵道:“再等一炷香的工夫,若那劳什子皇帝不来,你便挑几个砍了。”
宋桢听了,胸口起伏,忍不住骂道:“畜生。”
时辰已到,刀斧手推出站在最前的宋桢,押他上了刑凳。
四周百姓绝望的哭声骤然变大,在空旷的城门前回响。
宋桢被人按着头,偏着身子,正看见人群中头发花白的妇人。
他想起昨日叮嘱他早些归家的母亲,鼻头一酸,连忙紧咬牙关,将泪水逼了回去。
刀斧手高举大刀,小兵忽然急急拦下他的动作,目光紧盯宫道:“有人来了。”
宋桢猛地睁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宫道。
寒风骤起,舒启元衣袍纷飞,穿过惊慌失措的人群,在城门前站定。
“让你们的主子出来说话。”
小兵慌忙回宫通传,不多时,梁王出现在城楼之前,高高俯视城下。
“起动贤侄深夜前来,庆贺朕得位之喜。”梁王倚靠城头,“可惜贤侄此行,怕是有去无回了。”
舒启元仰头看向城头之人,扬声道:“我如约而来,阁下是否该信守承诺,放归无辜百姓。”
梁王气定神闲,目光一一扫过舒启元身后少得可怜的人:“丧家之犬,你凭什么以为朕会信守承诺?”
舒启元视线微转,看一眼远处。
他早知梁王无意释放百姓,眼下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拖延时辰,直至援军到来。
余光里人影一动,像是有人跃入城门之下。
忽见火光一闪,极快地掠过城门,照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唐小五避开守军,无声攀爬至石狮背后,从石狮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林云紧随其后,避过人群,借唐小五的手向上一跳,翻身藏入石狮之后。
舒启元目光微动,眼睁睁看唐小五掏了掏衣袖,取出什么放在石狮头上。
注意到他的视线,唐小五回过头,咧嘴一笑。
他无声比个手势,示意舒启元牵住守军注意。
守军全部心神皆在舒启元身上,丝毫不觉背后异动,舒启元看一看城头的梁王,不易察觉地点头。
“贤侄不会是见死到临头,怕得连话都不会说了罢。”梁王见舒启元半晌没有动静,讥讽道。
“皇叔当真有心,百忙之中,竟还对我如此关照。”舒启元淡淡道。
“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梁王笑道,“你比你的蠢货弟弟识时务,朕可以留你一个全尸,不让你像他一般死得狼狈,连手脚都不知道落在何处。”
舒启元猛地攥紧了拳,看一眼石狮子处,很快移开目光,冷声道:“谁胜谁败,阁下未免言之过早。”
梁王冷笑:“贤侄大可一试。”
两旁士兵挽弓搭箭,纷纷对准城下,夏瑜当即上前,带人护卫在舒启元身前。
剑拔弩张之际,城下忽起一声巨响,火焰呼啸升空,在城头炸开五色烟火。
梁王反应不及,狼狈地滚落在地。
烟花接连炸响,炸出一片烟尘,一众手下扑向梁王,将他护卫在后。
“混账!”梁王怒吼。
城楼之下,唐小五敏捷地跃上石狮头,一手取下火把,点燃炮仗扔进叛军群中:“诸位军爷,大吉大利。”
炮仗猛地炸响,一众守军措手不及,下意识四散退去。
唐小五跳下石狮,向犹未回神的百姓喊道:“走!”
城头混乱不堪,梁王跌跌撞撞起身,扯过身旁属下手中弓箭,神色阴沉,搭箭对准城下。
正要拉弓,耳边响起极轻的动静,他警觉地低头,一簇火星在黑暗中闪过,映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那姑娘冲他做个鬼脸,轻巧地跳下石狮,蓦地没了踪影。
梁王心中一跳。
忽然烟花炸响,五彩焰火直直冲向城头,倒塌的砖石带起火风,将他连人带弓掀到一旁。
*
城楼之下。
舒启元才将陈文胜托付给衙差,忽听身后杀声大起。
混乱之中,身旁护卫被四下冲散,再回神,叛军四面围拢,封住前后去路。
不知谁喊一声抓住有赏,一众人你推我挤,争前恐后向舒启元冲去。
刀尖转瞬到了眼前,舒启元下意识向后退去,忽然身形一晃,被人推去一旁。
他急忙回头,只见孟仞拦在他身前,急急催促:“快走!”
眼看叛军越来越多,孟仞大骂一声,推着舒启元朝外奔去,一面大喊道:“无秋姐!”
虞无秋应了一声,甩开紧追不舍的叛军,几步奔来,稳稳接住犹未回神的舒启元。
舒启元站直了身,勉强拱一拱手:“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折煞。”虞无秋说着,瞥见叛军向她冲来,急忙扬声道:“二公子!”
她用力一推,又将舒启元推向孟仞。
叛军冲到半路,眼睁睁见舒启元又挪了地方,急急住脚,慌张调头冲向孟仞。
孟仞刚刚接下舒启元,见人又朝这边冲来,嘿一声,反手将舒启元推回虞无秋身旁。
趁叛军尚未聚拢,孟仞摸出唐小五分给他的炮仗,点燃了扔进人群,捂着耳朵跳向一边。
“叫你们追着小爷不放。”
炮仗落地,顿时炸了个震天响,守军兵荒马乱地散开,骤然空出一条小道。
虞无秋接下晕头转向的舒启元,眼看叛军四处窜逃,嗤道:“不过是炮仗罢了,亏他们吓成这样。”
舒启元头晕目眩:“说的是。”
城门前乱成了一锅粥,泰平班的人四处作乱,有时放个炮仗,有时撒把白灰,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把戏,偏生身手灵活,将一群叛军耍得晕头转向。
短暂的混乱后,城头叛军很快恢复秩序,弓箭手架起弓弩,箭雨齐发,一时扰乱了泰平班动作。
羽箭落下,舒启元急忙伸手,左边抓住上蹿下跳的孟仞,右边牵起虞无秋的衣袖,笨拙地避开箭雨,将两人拉入城门脚下躲避。
孟仞慢了一步,被羽箭在肩头划出一道血痕,他捂着刺痛的伤口,龇牙咧嘴道:“有本事下来和小爷单挑,躲在城头放箭算什么好汉。”
虞无秋匆匆看一圈,见泰平班的人各自寻了地方藏身,无人受伤,悬着的心方才落下一半。
她看向再度聚起的叛军,忧心忡忡:“泰平班拖得了一时,却不能正面与守军厮杀,若他们集中兵力攻来,我们只怕抵挡不住。”
“赌一把。”
舒启元看一眼天色,目光坚定:“我信援军必能及时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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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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