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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睥睨嘲弄

倏忽数日,谢枕河已是痊愈。

荣王夫妇念及陇安既已出阁,不便亲往探视,遂借赏菊雅集之名,广邀丰鄞城中世家子弟闺秀,亦是寻个由头,让陇安归宁。

回王府途中,怀钰缄口,未与谢枕河交谈一句,谢枕河亦不知从何启齿,二人默然相对。

夏意阑珊,荣王府的菊圃正值盛放。

满园缤纷,海黄、泥金、粉红,朵朵累累垂垂,压得柔枝低偃,花瓣层叠繁复,浓得几乎要滴沥下汁彩来。

华宴设在临水的襄水亭,锦帷低垂,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不绝,衬着满园锦绣,端的一派富贵风流。

怀钰一身云锦姚黄襦裙,髻间簪着一支赤金衔珠步摇。

“郡主容光照人,与满园女华相映生辉。”

“世子与郡主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放眼丰鄞,谁不艳羡二位?”

……

句句甜腻奉承浇灌而来,怀钰面上笑意维持得恰到好处,微微颔首,分毫不差地应对,这些盛誉,陇安应该喜欢吧?

怀钰眸光掠过喧闹人群,落在不远处的两道身影上。

谢枕河正与人谈笑,唐璃一袭碧色罗裙,螓首微偏,含笑听着。

唐璃今日扮的素雅温润,在满庭锦绣之中,反倒显出些许脱俗。

谢枕河与唐璃、陇安自幼相识,一同长大的情分,大庭广众之下,即便唐璃与他攀谈,其余的人也不会觉得不妥。

不知谢枕河说了什么,引得唐璃以袖掩口,莞尔低笑,鬓边玉簪倏地滑落。

谢枕河倏然俯身探手,修长指节灵巧一抄,稳稳接住即将坠地的碧玉簪。

“陇安予你的?”谢枕河语气冷冷,“好生收着。”

唐璃面上笑意微微一凝,低低“嗯”了一声。

谢枕河将碧玉簪递与唐璃。

唐璃伸手去接,指尖轻轻划过谢枕河掌心,宛若蜻蜓点水,在满园喧阗的丝竹笑语里,几乎无声无息。

两抹极淡的红晕悄然浮上唐璃双颊,唐璃垂首,将碧玉簪重新簪入髻间,纤纤素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羞赧。

饶是愚钝,怀钰也瞧得分明,二人交情匪浅,更兼唐璃对谢枕河,分明是脉脉含情的情态。

怀钰端坐亭下,周围“琴瑟和鸣”、“神仙眷侣”的赞语,此刻入耳,裹挟着尖利回音,嗡然作响。

宴席过半,酒酣耳热。

三三两两,或赏花、或倚栏闲话、或聚于亭中聆听琴师拨弄丝弦。

唐璃似是不胜酒力,双颊绯红,眸光投向怀钰,微微一笑,似有深意,旋即由侍女搀扶,沿着池畔幽径,往亭后那片清寂的菊圃走去。

怀钰的眸光随着那抹碧色,片晌,搁下茶盏,朝朱蕊低语:“略感气闷,我去透透气,不必跟来。”言毕,起身离席,循着相同路径,悄然跟去。

谢枕河此刻正与荣王搭叙话,便没有注意这边。

脚下的鹅卵石小径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微温,池水映着午后骄阳,漾起粼粼碎金,岸边几株垂柳,柔枝拂水。

行至菊圃深处,远离丝竹人声,渐渐安静,唯余微风拂过花瓣的细微簌簌声。

唐璃立于临水的北陆红玉旁,北陆红玉花瓣层叠,绽得恣意狂纵,唐璃背对小径,凝着池水,碧色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伶仃。

怀钰驻足停下。

唐璃徐徐转身,眸光清凌,再无柔情之态,带着近乎锋利的平静。

“妹妹也来赏北陆红玉?”唐璃的声音极轻,却清晰地送入怀钰耳中,“它绽得真好,独占鳌头,将周遭其余花卉皆比下去了呢。”

唐璃素手轻抬,指尖碰上北陆红玉外层一片花瓣。

怀钰的心尖一颤,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攀上脊骨。

怀钰凝着唐璃,面露疑惑,声音微涩:“你倾心于谢小侯爷?”唐璃方才眉梢眸底流转的光华,是她在宋辑宁身上,见过的熟悉情愫。

“倾心?”唐璃冷哼一声,“陇安,我只是恨,为何每次,所有目光皆系你身上,凭什么!”

谢枕河也好,那些簪缨贵胄也好,她明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容色亦是上乘,可那些人的视线,从来不肯在她身上停留。

她与她明明自幼一起长大,她不甘,凭什么。

唐璃的眸光过于凌厉。

“你若真心属意于他,我不会横加阻拦的。”怀钰淡声,问道,“为何故意引我来此?”

“阻拦?”唐璃似是听见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凄厉一笑,“你陇安郡主要的东西,哪一回,不是从我手中生生夺去的?”唐璃一字一顿,眸中恨意翻涌,似要将眼前之人吞噬。

怀钰对唐璃与陇安的过往纠葛所知甚寥,此刻听她言语,更觉云里雾里。

唐璃话锋一转:“装得无辜、扮得柔弱,谁不会呢?”

明明是她与谢枕河先认识,明明最初两情相悦的是她与他,凭何到头来,世子夫人不是她。

唐璃的视线越过怀钰肩头,投向小径来处,眸底幽光一闪,唇角轻牵,勾出一抹极浅的弧度,笑意冷冽无温。

“陇安。”唐璃的声音陡然转沉,“花无百日红。”

话音落下一瞬,唐璃身形猛地向后一倾,以极其突兀的姿态,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当心!”怀钰瞳孔骤缩,急急伸手攫她。

噗通——

沉闷巨响撕裂池畔静谧,水花迸溅四飞。

碧色身影剧烈挣动、沉浮,搅得池水浑浊,青丝紧缚她苍白的面容。

唐璃呛水不止,断断续续的呛咳,双手胡乱拍打水面。

声彻花圃,离襄水亭不远,诸人自是听见。

“救、救命!救……”唐璃的呼救声断断续续。

怀钰僵立池畔,伸出的手凝滞半空,唐璃向后倒去时,她下意识想攫。

“有人落水了!”

“是唐姑娘!快来人哪!”

数道眸光,惊疑不定地掠过怀钰,又齐齐投向池中挣扎渐弱的唐璃,无声的猜忌悄然漫开。

谢枕河急步上前,揽住怀钰肩头,“无事吧?”

怀钰缓缓摇头,被唐璃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住。

谢枕河急声:“唐二不识水性。”

丰鄞城中,通水性者寥寥。

在场多为闺秀、内眷,熟谙水性的,也就谢枕河这等常年驻守城外的将军。

谢枕河虽然厌烦唐璃那些弯绕心思,眸光锁住唐璃,浮沉不定、气力将竭,到底放下芥蒂,毫不迟疑,纵身跃入。

指尖轻拂肩头残温,怀钰面色微冷,谢枕河既然心系陇安,为何当着“陇安”之面,舍命救别的女子?

这三人自幼相伴,其间纠葛,怕是不简单。

谢枕河水性极好,游至唐璃身侧,手臂揽住唐璃不断下沉的身躯,将她稳稳托出水面,迅疾游向池畔。

池水浸透谢枕河,水珠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滚落。

唐璃离开水面,猛地呛咳出几口池水,气息急促,湿透的碧色衣裙紧紧贴着身躯,勾勒出她瑟瑟发抖的单薄身躯。

唐璃抬起湿漉漉的面容,长睫挂着水珠,一双翦水秋瞳盈满清泪,惊惶未定,凄楚难言,眸光穿透额前濡湿的乱发,越过周遭人影幢幢,直直地、精准地凝在怀钰身上。

唐璃看向怀钰,唇间逸出破碎泣音:“为何,推我?”

四下窃窃之议、纷乱步履,这一刻骤然凝滞。

怀钰只觉愠意轰然上涌,唐璃此举,清白何存?唐璃算计的不是她,是谢枕河!

谢枕河接过随从递来的外袍,严密地将唐璃湿透发抖、曲线毕露的身躯覆裹其中,只露一张苍白带泪的面容。

怀钰站在池畔柳阴之下,叶隙筛落阳光,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怀钰居高临下,眸光扫过唐璃,容色、语气毫无波澜:“太师之女,尚不配劳我亲自动手。”

宗室之女,郡主之尊,位比公侯,见官不拜,太师而今不过虚衔无实,若要惩处其女,何须郡主亲自动手。

“陇安!”谢枕河沉声低唤,他认识的陇安,素来与唐璃情谊深厚,“你……”

后面的话,被唐璃一声凄楚虚弱的嘤咛打断,她瑟缩微颤,宛如受惊的雏鸟,仿佛下一瞬便要昏厥过去。

荣王缓缓走来,厉声吩咐:“速传府医。”

荣王面容隐现怒意,好好一场回门宴,竟被唐璃搅得如此狼藉。

碍于满圆宾客,荣王不便当众斥责。

梁文汐上前轻执怀钰双手,面露忧色,柔声慰藉:“没惊着吧?”

诸人眸光纷纭,复投依旧僵立原地的怀钰,眸中探询、揣测、深意,较之先前,愈发沉晦难明。

怀钰清晰地看到,埋于谢枕河臂弯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容,唇角极其缓慢、隐秘地,朝她勾起一个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寒冽、得意、噙着胜者睥睨的嘲弄。

勉之行至小径,眸光于怀钰面容停留一瞬,旋即环视诸人,声量不高:“孤方才于门外,似闻有人高声喧哗,议论纷纭?”

“哥哥……”怀钰似是寻到依凭,脱开梁文汐掌心,下意识小跑至勉之身侧,似是唯有如此才会安心些。

见勉之依旧一身一身戎装未卸,征尘满袖,颌下青髭,风霜之色难掩,怀钰眸中水雾倏然氤氲。

哥哥无恙!

诸人慌忙伏身行礼,“叩见太子殿下。”

勉之眸光越过怀钰的肩头,再次扫过园中诸人。

园中寂然,唐璃玉容惨白,身躯颤得厉害。

殿下怎会亲临?

对了,她怎么忘了,殿下与陇安是堂兄妹,她不在丰鄞这些年,常闻二人兄妹情深的传言……

勉之眸光冷冷,凝着唐璃,唐璃顿觉一股寒气直贯顶门,四肢百骸僵冷,冷汗涔涔而下。

唐璃朱唇翕动,那双素日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盛满无法掩饰的惊惶。

她就是得罪谁,也万万不敢得罪太子的,身份差别,轻易便能取她性命。

见勉之眸光沉沉,怀钰指节攥了攥他的袖口,“我无事的。”总归唐璃没有伤她。

梁文汐凝睇抖作一团的唐璃,深深瞥向站于勉之身侧的怀钰,沉沉一叹,面向唐璃,语气转肃:“日后言行举止,需得慎之又慎。”唐璃现下顶着借住的名头,此事若张扬出去,终究失的是荣王府的颜面。

荣王不动声色地朝两侧侍女递去眼色。

侍女们会意,唐璃在侍女的搀扶下艰难起身,螓首低垂,任由侍女半扶半架着,踉踉跄跄地退下。

荣王府内帷之事,岂容外人窥探,诸人反应过来,寻了由头离开。

勉之垂首,见怀钰鼻尖泛红,面色平静,她若愠怒,一贯如此,勉之眸中冷冽尽化,只余一片温煦,柔声道:“有哥哥在,无人敢让你受委屈。”

谢枕河近前,抬手拢住怀钰衣袖,他不愿她再与殿下有所牵缠。

怀钰抬首看向他,眸中隐有嗔色,方才一句不吭,她还以为他对陇安能有多情深义重呢。

荣王轻咳两声,近前深揖一礼,恭声问道:“不知殿下亲临,所为何事?”昨日才得消息,太子约莫今明二日抵达丰鄞。

勉之回道:“移步书房再议。”需要相谈之事左右不过朝堂那些,尽快亲眼得见,怀钰是否安好,才是他心之所系。

这几月,思念之盛,总忧心她受了旁人欺负,受了委屈。

荣王躬身侧让:“殿下请。”

而今身份有别,怀钰自是明白,抬眸朝勉之浅浅一笑,不情不愿的退至谢枕河身侧,“父王与殿下且叙,女儿与……”怀钰顿了顿,“告退。”

谢枕河紧随其后,拉住她手腕,低声探问:“陇安生气了?”

怀钰足下一滞,回眸看他,压下面上不悦,“没有。”

纵有生气,也是陇安生气。

怀钰无奈一笑,思及唐璃对陇安的恶意,忽地觉着有些莫名其妙。

依礼,夫妻本当同室而居,怀钰以“白日受惊,心神未宁”为由,不让谢枕河打搅。

谢枕河知晓陇安素来胆小,没有强求,温言叮嘱几句便罢。

怀钰忧心,此等推脱之辞,终非长久之计,幸得哥哥归返,她需得寻个契机,与哥哥一议,共谋良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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