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他只说了两个字就重新关上窗。
我在原地怔愣了片刻,转头去看自己刚刚扔在一边的书简。
它躺在树下,沉默地回视。
轻吸一口气,我认命一般站起来,顾不上拍自己身上的草屑,拿起书简推门走了进去。
陈熹文此时正站在书案后,他没正眼瞧我,正低头整理着散乱的案面,动作间有些慌乱。
帛纸竹简轻碰,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在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显得无比清晰,这更加深了我的不安。
终于,他开口了。
“你是哪个院的?”
哪个院?
他这么问,明显是不记得我了。
身后的双手不由得收紧,竹片夹住了手心上的肉。我回答道。
“回公子的话,我是庄期。”
“庄期?”
我只得再次提醒。
“一月前,你的生辰。”
他眉心微蹙,像是想到些什么,脸上的不快收起了些。
“原来是你。”他开口,声音放得平缓,把一支笔悬在笔架上,“书馆离这儿十万八千里,你专门过来,是有何事?”
我喉咙发干,声音里带着说不明的颤抖。
“我,我是来向二公子请教功课的。”
说着我把竹简从背后拿了出来,莫名期待着他的反应。
“请教功课?”他重复了一遍,手上动作依旧,并不打算抬头,“书馆之中,自有授书先生。为你解惑授业乃是师长的职责。”
“先生他不得空。”
“那也并非我分内之事,你寻错人了。”
我听着他语气里的拒绝,仍不死心地问道。
“同窗皆说有不懂的可以来请教陈二公子,我这才来的。”
陈熹文听出我话里毫不掩饰的意思,冷笑一声抬起头。
“呵,同窗……”
视线扫过我手上的竹简,他继续道。
“我倒要好好问问书馆先生,是哪位同窗连《仓颉篇》都学不会?才让庄小公子跑来我这里解惑。”
他的话在我听来刺耳无比,一股混着委屈和不甘的火气顶了上来,我脱口而出。
“公子对旁人也是这般‘循循善诱’么?”
听到我的话,陈熹文脸上紧绷的线条反而柔和了些许,他甚至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试图营造一种温和的假象,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庄小公子,若学问上有不通之事,还请回家多问询家中长辈,现下天色已晚,陈某便不送了。”
他说完就朝院外喊去,打定主意要把我‘请’出去。
看着他现在这样,我也没了虚与委蛇的心情,轻哼一声,仰头看向他。
“二公子现在……倒很会装模作样。”
我往前踏了一小步,好欣赏他脸上的伪装一片片崩裂的模样。
“刚才气成那般样子,扔了瓷瓶,砸了笔墨,却还要在我面前装成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凝固,我满意地继续讲下去。
“也不知旁人知不知道?若我说出去……”
“所以呢?”
他打断我,随即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十六岁的少年身量比我高出不少,阴影笼罩下来。
“你觉得说出去会有人信吗?一个连字都认不出的人,庄家没人管的所谓庄公子,说的话能有几分重量?”
他靠得太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眼底的压抑的怒气,和再明显不过的一丝慌乱。
“他们信不信不重要,但是要有人议论,二公子的名声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完美无瑕了。”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他最在意的地方,陈熹文不再假装从容,他别开脸呼出一口气,面上满是烦躁,扔下了一句话。
“明日下学后。”
院外的小厮此时候在门口。
我轻声回道:“谢二公子。”
第二天,我趁着同窗不注意,抱着书跑到他的院子,不出所料吃了个闭门羹。
起初我还以为是他回来得晚,毕竟他只说了下学后,但随着日落西山,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心里那点因抓住他把柄而生的得意,慢慢被冷风吹散,但它不会熄灭,只会燃成一股更大的斗志。
他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我偏不如他愿。
第一日,院门紧闭。我在门口等到夜色四合,露水浸湿了一点鞋尖。
第二日,有个前来洒扫的小厮瞥见我,含糊地说着二公子今日访友不回来。
第三日,我坐在院门口,将手中的竹简摊开,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用手指描摹着一些扭曲的字符。我不知道它们念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固执地一遍遍重复。
第四日、第五日……。
第六日,黄昏的风带着凉意,我正低头与一个结构古怪的字较劲,一只靴子突然闯进视野。
我顺着声音抬头。
陈熹文站在那里,故意挡住了一部分光亮,不多,但足够笼罩我。
他的表情在夕阳衬托下模糊不清。
“你倒是会挑地方。”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挡在门口,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惹了个麻烦?”
我想站起来,腿脚却突然发软,因坐得太久身子一歪。
他下意识伸手扶住了我,双手稳住我肩膀。
待我站定后,便很快撤开。
“进来吧。”他转身走向书房,抬手推开房门。“日后若来,直接在书房外间等候即可,不要在外面招摇。”
我愣了一下,紧接着抱起竹简跟了上去。
书房已然收拾得整齐妥帖,仿佛那日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里间案角一方颜色更润的白玉镇纸默默提醒着过去。
他没走向里间书案,反而在外间的矮榻上坐下,姿态随意。
“有什么蒙童难题?”他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如此看来,他是懒得在我面前装君子了。
我没理会他话里的刺,指着竹简上的那句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露怯:“敢问二公子,此字何音,此句何意?”
他目光扫过那行诗,并未立刻回答,反而抬眼看我:“哦?不问《仓颉篇》,倒直接跳到《诗经》了?几天不见,庄小公子进步神速。”
我不说话,只把竹简往他面前一推。
“跂,”他不假思索,给出了答案“意为踮起脚尖。”
他解释得极其简单,随即却话锋一转,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考校意味,“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你可知《斯干》讲的是什么?”
我怔住。这一篇先生之后才会讲到。
“我……”
他并不在意我的回答,自顾自陷进自己的思绪:“言宫室之壮美,喻家族之繁盛。‘兄及弟矣,式相好矣’,兄弟和睦,自是理想。”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的弧度,却不带半分笑意。
意识到自己脱离主旨,陈熹文很快调整好情绪,专注于我手指的那一行。
“‘如跂斯翼’,是说宫室高耸,如同人踮脚远望,姿态谨肃。”
看我不解,他便起身离开,从里间书架高处抽出一卷图册,拿来平摊在我面前。
“看清楚了,”他手指点向图上一处建筑的飞檐,“此谓‘斯翼’,此谓‘矢棘’。建筑如此,人亦当如是——各居其位,各守其形,方能稳固。”
顾不上体会他话里的意思,我的眼睛紧盯着图上的建筑,飞檐翘角由极细的狼毫勾勒着弧度,门拱交错重叠,精巧无比,最底下的台基画得周正,青灰墨色间点缀着一点绿意……
我伸出手,想抚上去,他却突然将图册合上,发出轻微一声响。
“今日便如此。将‘如跂斯翼’至‘如鸟斯革’几句抄写二十遍。宫室之美,在于规制严谨,一笔一画,不得逾矩。”
“是。”我按下心中悸动,拿起竹简走到小案前。
磨墨,铺纸。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
笔尖落下,我写的仍是规整的宫室,心中却盘旋着刚刚那图册上建筑的尖尖角角。
我写得专注,以至于陈熹文何时走到我身后都未察觉。
“停!”
他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吓了我一跳,笔尖一抖,在纸上留下一道难看的墨痕。
他站在我身侧,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哪有这么握笔的?”
听着他的话,我不知所措起来,拿着笔的右手紧了紧。
“五指需协同,指实掌虚,运笔在腕。你这般死攥着,是打算把笔杆捏碎,还是把纸戳穿?”
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我试图照他说的做,却只觉得更加别扭。
见状,他俯身,隔着一段距离伸手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笔直,并未直接触碰我的手,只虚虚地在旁边比划了一下正确的姿势。
“拇指按此处,食指压这里,中指抵住,对,就这样,放松!你是握笔,不是擒贼。”
他的话并没有起作用,反而让我更加紧张,看着我的动作,他语气里的不耐也越来越明显。
“罢了。”他终于放弃了口头指导,覆上我僵硬的手。
他的掌心冰凉,与我因紧张而出汗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引导我的手,笔尖随着他的动作在草纸上划出一横。
声音也一同在耳边响起。
“此为一,‘勒’法,需逆锋起笔,缓行,收势回锋。”
他边动作边讲解,很快就领着我写完了一个“弄”字。
紧接着便松开手,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
“照着写。手腕动,不是整个胳膊在用力。写满一张纸,若还是这般……不堪入目,日后就不必来了。”
我低下头,看着这个“弄”字,又看了看旁边自己的字。
嗯。对比有点惨烈。
不过没关系!
重新握紧笔,我回忆着当时他的动作和力道,开始一遍遍地练习那个“弄”字。
几个字下去。
手腕依旧酸涩,但已经出现了正确的形状。
于是陈熹文不再看我,坐回矮榻拿起书,手指轻翻着书页……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簌簌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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