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一直待到戌时,前后抄了有十几张纸,陈熹文才终于满意,但他的满意也是带着点勉强的,极不情愿的点头。
临行前,他扔给我一句话。
“下次来老老实实问《仓颉篇》,别想着一步登天。”
我脚步顿了顿,抬手合上了门。
因为夜深,我只能跟在打灯笼的小厮后面,他与我见面不止一两次,那几天也是他告诉的我陈熹文有事,之后我知道了他叫跃鸟。
周围夜深人静,鲜少有活人气息,只有一两声蛐蛐叫暗示还有些生机。许是因为害怕,我便大着胆子跟跃鸟搭话。
我问他为什么起名叫跃鸟,他回头笑了笑,拿着灯笼的手腕轻轻一抖,散掉几个围着灯笼绕圈子的飞蛾。
灯笼里的烛火随着他动作摇曳,他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公子喜欢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那你的本名呢?”
跃鸟脚步慢了下来,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了半晌,他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早就忘了。”
看他脸上没有了笑模样,我深知自己问错了问题,没敢再言语,默默跟着他。
我两一前一后,灯笼的光只照着一小片地方。
我想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脸色难看,可他做了太多年跃鸟,之前那个名字早就不重要了,提起也是徒留感伤。
停在陈府侧门口,我看见季奴正窝在墙边睡得安稳,身上披着不知哪个人的外衣,四下张望,只剩下守在门口的那位监门了。
跃鸟走下去,轻轻摇着季奴,想叫醒他,可他不动如松,依旧扯着那件外衣,不知梦到了什么,咯咯傻笑出声。
我顿时有些丢脸,先跃鸟一步扯开了那件外衣,将它还给了那位监门。
没了外衣的包裹,季奴这才在夜风下悠悠转醒,灯笼的光晃在他脸上,隐约能从嘴角看见一道口水印,跃鸟见状低声笑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傻样,也有些想笑,但更多的则是恨铁不成钢。于是三两下拽起迷迷瞪瞪的季奴,拉着他就往庄府走。
跃鸟叫住了我们,将手上灯笼塞进了我手里,他说夜深了,打着灯笼好照亮回家的路。
季奴此时清醒不少,抢先道了谢,我紧随其后,低头说了句谢谢,紧接着就离开了。
我提着跃鸟给的灯笼,走在回庄府的夜路上。
灯影在脚下晃动,照着路上的夯土。即使是夜晚时分仍有不少车驾驶过,车夫费力赶着马车,栎木的榆木的,有的缀着金边,有的裹着青铜,但大多数只是光秃秃的木头,陈府旁边住的也都是些达官贵人,因此很少有人会走路,我和季奴只能贴着墙檐回去。
犹豫了片刻,我张口说道。
“季奴,今天是我忘了时间,对不起。”
他带着点口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公子,莫关系。”
“你原本就叫这个名字吗?”
“嗯?”
“你原来就叫季奴吗?”
“是啊,公子,这是我娘取得。”
“你娘怎么……”
“咋了公子?”
“没事,你以后别叫我公子了。”
“那该叫什么?”
“……”
我沉默了,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不叫公子还能叫什么?叫庄期吗?我也许不该问出这个问题,今晚我总是做一些让自己也让他人为难的事情……
于是我把问题扔给了季奴。
“你自己想,喜欢什么叫什么。”
我说完这句话后,身后就没了季奴的声音,只有轻微的脚步声提醒着他的存在。
百米开外,门楣上空荡荡,只有两盏灯笼挂着的,便是庄家。
我抬脚踏上台阶,季奴从身后走近,轻轻拽了下我的衣袖。
“公子,我以后可以叫你哥吗?”
我对上他有些惶恐的眼。
“好。”
这声“好”落下,夜风似乎都静了一瞬,季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像两颗被擦亮的黑石子,嘴角也控制不住咧开来。
看着他这幅样子,我心里像是被什么击中,软软地流着蜜,停久了又有些苦涩。
于是我不再看他,打着灯笼走向那扇空荡荡的朱门。
监门靠在墙上打着盹,对我们视而不见。我两前后脚跨过门槛,门内是静悄悄的庄府,只有几处院落零星点着灯,几乎看不清路。
此刻我无比庆幸跃鸟给了这盏灯笼,我的院子,也说不上院子,是他原来堆杂物的小库房改的,紧靠着马厩,因此要绕好久的路,按说后门会离得更近些,但我不愿走那里,于是季奴也老老实实跟着我绕远路。
七拐八拐就到了我的小院。
一扇薄薄的木门,左右挂着我娘做的桃符,歪歪扭扭画着张人脸,我推开门。
“啪嗒”一声,一片桃符突然掉到地上,我轻轻捡起来,借着灯笼的光发现是绳子松动了,季奴在后面好奇地看着,我便把桃符递给了他。
桃符上画着张歪歪扭扭的人脸,季奴问我这画的是谁,我想起娘当时说的左神荼右郁垒,便告诉他这是“神荼”。
看他喜欢,我就把另一片也取了下来。
“现在不用挂这个了,你都拿着吧。”
他将那两片拿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不抬头地问我。
“哥,那过年了会挂吗?”
他突然叫我哥,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等过年了再说。”
他“哦”了一声,在我身后放下门闩。
我径直回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小屋,季奴则熟门熟路地溜回仆役通铺的角落。
屋内黑漆漆的。我将跃鸟给的灯笼小心吹熄,收在墙角。
摸黑爬上床榻,指尖无意中触到了袖口处一块硬物,那是陈文熹今日随手扔给我的一锭旧墨。
墨质寻常,边缘已磨得圆润。我将它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他执笔时微凉的指尖,也想起他最后那句话。
马打呼的声音穿过土墙传进屋子,我将墨锭仔细收进自己的小匣子里,里面还有零碎几块银子,几块平滑的石头和一个没绣完的布包,最角落放着我娘生前戴着的木镯子。
第二天,我拿着《仓颉篇》出现在他院子,没照他说的进书房,我站门口等着他下学。
远远走来两个人影,是陈熹文和跃鸟。
他看见我站在门口,没好气地问。
“不是让你进书房吗?”
我没理他这句话,自顾自说道:“公子,庄期斗胆求您让我的僮仆在院内等候。”
他听着这话面露不悦。
跃鸟上前一步,低声道: “公子容禀。庄小公子那僮仆实在年幼,瞧着不过总角之年。昨夜小人送庄公子离府,便见他独个儿蜷在墙根睡着,连件厚实外衣都没有。如今各府随从都已散去,巷深人静,留这般稚子独处门外,万一遇上拐子或是染了风寒,都是在咱们府前出事……”
没等他讲完,陈熹文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那你去把他带到门房,”紧接着他瞥我一眼,不知为何又叫回了跃鸟,“算了,把他带到院子里等着。”
“你,”他看着我,“进书房来,难道还要我请你不成。”
我楞楞点了点头,有些慢半拍地跟他进了书房。
书房里已备好了纸笔,墨也磨了新的一池,显然是提前吩咐过的。
陈文熹这次没去矮塌,一路走到里间,在书案后方坐下,朝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竹简。”
我将《仓颉篇》递上。
他接过去,随手展开,不像上次那般带着审视,目光平静地落在竹简上。
“既读《仓颉篇》,可知仓颉是何人?”
我怔住,摇了摇头。
他眉头微蹙,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眼神里那点意外化为了然。
陈熹文没再追问,转而自问自答:“仓颉,黄帝史官,观鸟兽之迹,初造书契,代结绳之政。是故,‘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他讲出这头一句时,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期待着我的反应。
见我有些困惑,他便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仓颉”二字,推到我面前。
“记住,是这两个字。”
他看我懂了,便不作停留,顺畅地接上了下一句。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此是告诫孩童,需得谨记师长教诲,心存敬畏。”
讲完这一句,他刻意停顿一下,见我认同地点了点头,便继续下去。
“勉力讽诵,昼夜勿置。意为当勤奋诵读,昼夜不息。”
“苟务成史,计会辩治。这是说,若能专心学问,便可通晓史事,明辨事理。”
“超等轶羣,出尤别异。如此,方能超越同辈,出类拔萃。”
他一路讲下来,几乎不带停歇,将开头这一章尽数讲完。
我起初还能记住,但生字太多,释义太密,乱麻一般堆在我眼前,脑子很快便混混沌沌。
他讲得投入,眼神清亮,仿佛这些句子本就该一听即懂。可我眼前的字迹却越来越模糊,耳边他的声音也渐渐成了嗡嗡一片。
他终于停了下来,书房里一时寂静。陈熹文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的回应。
我却低头僵坐着,额角冒汗,手心有些黏腻,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我动静,便又张口,似乎想将其中几句再深入阐述一下。
“譬如这‘悫愿忠信’……”
“公子!”
我张口打断他,在他略带讶异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说下去。
“能……能否慢些?我没跟上……”
陈熹文愣住了。他沉浸在讲课中的表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错愕且无奈的神情。
沉默片刻,终是抬手按了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罢了。”他将那卷《仓颉篇》摆到靠近我的那一侧,在纸上写下第一句。
我跟着他的笔顺一点点划着字形,他看了眼我的字。
“还算有进步,看来昨天没白练。今日就学开篇这十二句。你先把‘苍颉作书,以教后嗣’这八个字认全,写会。至于剩下的……到时候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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