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水离桐象山不算远，四人连跑带走，行了两个时辰不到，便到了目的地。
铃若站至一土坡上，远眺所谓“东岭”——实为层叠土塬如巨兽伏脊，风雨蚀出的千沟万壑在月光的映照下仿若光阴驶过留下的的皱纹。道旁歪斜的界碑上，“东岭水”三字被沙砾磨得模糊，倒似对这荒旱之地的嘲弄。
此地名为“东岭水”，却既不是岭，也没什么水。
这里虽缺显性水源，却因地处古驿道，地下多有百年前的陶管遗存，村落犹传“东岭暗水”之说，为古人巧用塬坡地形构建的地下集水系统，今多淤塞，仅存若干枯井口环生苍苔。风过壑隙时鸣咽作水声，是为“东岭水”之名最后的回响。
步至村口，恍惚间听见有老者叩壁而歌：“东岭无水水在天，黄风作浪十八年……”
唱词中描述的，正是古人曾以陶管埋地三十丈，引暗水如血脉潜行。而今陶管多碎，唯余地底空腔在风过时呜咽作声，骗得旅人侧耳，商贾停车。
铃若上前问道：“老人家，我见这房屋皆有损，不像是有人居住，请问村民们现在住在何处？”
闻言，老人缓缓将眼皮抬起，露出一条狭窄的缝，瞄了他一眼，又立即合上，没有回答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叶子被踩碎的窸窣声。几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见是一位衣着朴素的青年。
将四人打量一番后，他问：“捉妖师？”
铃若拿出引湘堂的行令向其展示，道：“今早收到了东岭水的异动报告，我们便来了。”
“这样么，”青年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来这边。”
几人便沿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前，青年则跟在他们之后。
青年看到了雅洁的辫子，问：“这位天师，不像是引湘堂之人。”
雅洁想开口，却被铃若拦住。
“哦？此话怎讲？”
青年笑着说：“我有听村中的一位前辈提起过，有一家捉妖堂的捉妖师，是需要将头发编起来的。”
铃若也跟着笑道：“那位老人真是见多识广。”
青年听得出铃若不想多说，便不再多问，走到了最前。
待稍稍离远了些，雅洁小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说？”
铃若道：“说多错多。你且听我的，无关紧要的，什么都不用说。”
雅洁不满道：“我出自红蝎卫，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说不得？”
铃若只撂下一句：“不许抬杠，在我家的地盘就得听我的。”
伏敏二话没说，给了铃若后背一掌，惹得他饱含怨气地看向她。
伏敏不以为意，正笑盈盈地对雅洁说：“顾公子，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出来，交流经验，是我们的荣幸。”
雅洁解了气，这时候也不再有怨。他道：“小事，小事。”
四人随此青年通过一窄口，进入另一条小路，前方，可谓豁然开朗。
青年说：“先去同我见一个人。”
前方，是较外面更新的土房，一座座，一排排，紧紧挨着，偶有一两栋较旁的高大，与方才的景象大相径庭。
可是，这个稍繁茂些的村庄死寂得可怕。
铃若问道：“如此安静，村民们可是都睡下了？”
青年娓娓道来，为他们解释。
此时的村民们确实都睡下了，可是，“睡下”对于近日来的东岭水，绝不是件好事。
不知自何时起，也不记得是从何人起，睡着了，便很难醒来。
人人皆困于榻上，如同陷入无形的蛛网。这段日子，村民们在夜晚入睡后，便会坠入无边梦境，沉睡一夜又一天，直至次日黄昏，才能艰难地醒来，且个个面色蜡黄，气息羸弱，仿佛被抽干了精力。
铃若与照岚异口同声道：“食梦鬼。”
食梦鬼，乃黄等弱鬼，喜食人类梦境，只要他想，便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本是个难缠的主儿，却因贪心太过，来者不拒，而容易露出马脚，然后被捕。
二人不露声色地对视一瞬，铃若沉思，道：“不，不可能，食梦鬼那种低级妖怪，进不来阵圈的。”
等等，阵圈。
铃若立即联想到北寿山那根受损的阵梁，考虑东岭水阵圈的完整性，又一想，姑姑昨晚才来巡过夜，没有提到阵圈出了什么问题，他便也放下了此顾虑。
照岚没有说话，但眼睛不停地转着。
铃若一直在用余光看他，时刻关注着他。毕竟他们之间第一场正经的较量，就算输，铃若也不想输得太难看。
夜如此的静。风飒飒，木萧萧。
这边的树不似碧钟崖一带那般早已光秃秃的，而是还挂着不少干瘪枯黄的叶，正伴着风声缓缓飘落。
照岚随着叶子掉落的轨迹瞧去，眯起眼睛。
“这棵树，似乎格外的大。”他说。
青年点点头，答：“此树已有百年历史，我们的祖先，就是靠着它，找到了水源，才得以扎根于此，有了现在的村子。”
得到此答案，照岚微微皱眉，目光仍未从它身上移开。
“风向北刮，它的叶子为何往南掉落？”
几人一听他的话，也纷纷朝那颗参天巨树看去。盯着看了好久，也没见哪片叶子是往南落的。
雅洁道：“照岚，你看错了吧？我看，都是在往北吹，往北掉啊。”
青年也跟着摇摇头：“小天师，夜太黑了，你准是看错了。”
照岚沉默不语。铃若清楚照岚的夜视能力之强，但也无法保证他没有看错的时候，况且自己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故此没有多言。
行至一家门口，青年招手让他们进来。到了屋内，他又道：“几位且在此稍作等候。”
随后，他入了室内。
这屋子住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人家，铃若环视四周，无甚异样。
正看着，他感觉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袖口，回头一看，是照岚。
屋子里只点了盏小灯，冒着似有似无的光，照岚的眼睛被映得分外雪亮。
“铃若兄，那棵树有问题，我想去看看。”
乖觉的模样，惹得铃若心里发痒。他问：“想去便去，还通知我一声？”
“你说的，在你家的地盘，要听你的，我得问了你，才敢去。”
照岚说话时面无表情，可铃若很品得出，这话是在揶揄他呢。他看向雅洁，愤愤地想：“难不成是替他出气？”
感受到被盯着的雅洁眼睛一动，与他对视，疑惑道：“看我做什么？”
铃若没有说话，又不动声色地将头转回原处。
“铃若兄，”照岚道，“不知此地的所布阵术为何？”
铃若来前特意记过，此刻照岚一问，他便能从善如流地告诉他具体，包括等级、类别及时间。
照岚口中小声地复述一遍，道：“如此的话，那个食梦鬼，准是附在什么收着戾气的妖怪身上。”
这便是提到阵术的一大漏洞——若是在阵圈之内成精成怪，再懂得收敛妖气，就会无法被阵术察觉，躲在阵圈中苟且偷生。不过，那种小妖，也很难惹出大事。
但是，若被狡猾的食梦鬼利用了这一漏洞，后果就很难说了。
“你是说，那棵树？”
“我也只是有所怀疑，具体……”
照岚的话戛然而止，动作也突然顿住，几人都朝他看去。
铃若定睛瞧，见他人中处冒出血红的液体，不禁在心中笑道：“怎么在这个时候流鼻血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飞快地走到照岚面前，用自己的袖子捂住了他流着血的鼻孔。
“你……”
照岚想躲，却躲不开，铃若的手臂追着他走，死死地堵着他的鼻。
“脏不脏？别弄了。”
照岚用力去拽他的手，边拽边说。
许是照岚出糗的样子，让自己心中十分愉悦的缘故，铃若一点也不嫌弃，心甘情愿拿自己的袖口当手绢，给照岚擦干血迹。可照岚血流不止，愈流愈多，他便低下头去检查是哪只鼻孔出血，随后，一只手捏他的鼻翼，另一只手则探去照岚的手掌，按着止血的穴位。
不知是不是觉得太过丢人，照岚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可发红的耳尖暴露了他的心思。
他笑着说：“这里是很干燥，你忍一忍，嗯？”
雅洁看不下去，也跟着过来说：“你，你还是别这么弄吧，好歹拿块手绢啊，是不是？”
铃若不爽他插嘴，心道：“有你什么事？”可转念一想，他说的也在理。于是掏向胸前的口袋，可没掏出什么手帕。
“我的没带来，那把你的拿出来？”
雅洁便也找自己的，结果也是没找到。
“我的也没带……”
一旁的伏敏摸着自己的袖带，走上前来，刚要开口，却被铃若拦住。
“哎，不能用你的。”
“为什么不能？”
“你是女孩子，不能用你的？”
伏敏险些呛住：“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讲究呢？”
这时，那位青年从里屋走出来，看到他们围成一团，问：“这是怎么了？”
见照岚的血仍止不住，铃若不得已，对那青年道：“这位哥哥，他流鼻血了，能不能麻烦你找块没用的布，沾点水，给我们用用？”
青年明显有些发愣，可还是立马行动起来，去找他要的东西。
铃若又冲他补充道：“要干净点的，谢谢你了！”
当目光回到照岚身上，看见照岚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你，你……”照岚结巴着，声音发闷。
那青年的动作十分麻利，步子响了没几步，就把他要的东西准备好，递给他。
“我，我，我，”铃若接过那青年递来的湿布头，将其敷到照岚的鼻梁上，“我怎么？”
照岚指指铃若被他鼻血染湿的袖口，道：“你留它自己流一会儿，总能止住的，何苦拿你自己的袖子来给我堵？”
“想到了，就做了。”
雅洁没好气道：“铃若公子，我发现，你真是拿照岚当小孩子照顾。”
铃若难得的不同他一般见识，说：“那得看跟谁比。跟我在一起，照岚可不就是小孩子么？若是跟你在一起，照岚就更像个大人了。”
雅洁“嘶”了声：“你什么意思？”
伏敏一副没眼看的样子：“老天爷啊，你说这话的时候是怎么好意思的？”
好在，被湿布敷了一会儿，照岚的鼻血得以止住。铃若揭开那湿布，又替他擦了擦干涸的血迹。
“味道不对。”照岚说。
“什么？”
“水的味道不对。”
意识到照岚说的是哪里的水，铃若便也想低头去闻闻那块湿布，但被照岚一把抢走了。
“你不让我闻闻，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味道？”
“你知道味道不对就行了。”
“你……”
照岚将那湿布紧紧攥在手心，铃若拿他没办法，只能冷哼一声，不去看他。
照岚悄悄盯他那沾着自己血迹的袖子，轻道：“等回去了，我一定替你洗干净。”
“不必了，一件衣服而已。”
“一定要！”
照岚在某些事情上，总是有种别样的执拗。铃若只好搪塞道：“好好好。”
总算度过了这个小插曲，几人继续跟着青年的指引，往里屋走去。
屋内的土炕上，卧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见他们进来，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他们。
老妪面无表情，铃若以为她没有听清，正欲重复一遍方才说的话，却见她忽地咧开嘴角朝他笑。
“年轻人，我认得你。”
铃若忍俊不禁：“老人家，我很少来这边，也从未见过您。您认得的，应该是我爹吧。”
谁知，老妪脸色一改，变得沉重，似乎很痛苦。
“对不起。”她说。
铃若忙道：“您还好吗？”
“梦……”她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无助地摆着，道：“不要做梦，不要。”
铃若握住他的手，不停地安抚道：“您别怕，有我们在，不会让你们再受伤害了。”
在自家的地盘上，让百姓被折磨得如此痛苦，是引湘堂的失职。
铃若在心里恨恨道：“这一带巡夜是怎么巡的，怎么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才有所报告？”
转而又想，寻常的食梦鬼，只不过能让被捕食者醒来后疲惫一阵，怎么眼前这位老者，反应如此之大。
意识到了什么之后，铃若眉毛竖立，冷冷地问：“你做过什么亏心事？”
话音刚落，铃若的后背又挨了一记重击，是伏敏。
她狠狠道：“对着老人家说什么话。”
铃若紧紧盯着那老妪，只见她的眼皮重重垂下，再也没有睁开。
她喃喃自语：“怪我，都怪我……”
铃若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
跟着青年的步伐，几人又拜访了几户正陷入沉睡的人家，探其外貌，就是食梦鬼所作不假。
照岚同铃若说了一声，独身去那棵树旁查看。
他没有选择贴近它触摸，而是与其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绕着圈观察其细枝末节。越看，神情越发凝重。
他最后深嗅一口周遭的空气，答案了然于心。
方才带路的那位青年，此时正站在离他较远处看着他。他问：“小天师，可看出什么来了？”
“中招的那些人，他们是不是，或多或少地，触碰过这棵树的落叶？”
青年仔细想想，恍然大悟道：“似乎正是如此。”
于是，照岚向铃若汇报此进展。铃若听得有些呆，伏敏听了，对照岚赞不绝口。
“小奚天师，不愧是你啊！”
铃若多少有些不服气。竟还真被他猜中了！
只是探明这一步，便落后如此之多，后续，他又要怎么做，才能扳回一局呢？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照岚的经验与应变能力，确实是在他之上的。
不，不能妄自菲薄。
铃若坚定地想。
伏敏便问：“那你们准备如何做？”
二人再次异口同声道：“入梦。”
卡卡卡卡卡卡到厌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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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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