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听到蛮不讲理的选择,金阿姨像是初次看到老猪会爬树般诧异不已,愣怔一瞬后很快反应过来,向房间主人递过去个不好意思的微笑。
从小到大鹿净悠横行霸道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对占领别人的东西没有兴趣,更多的是对圈入自己地盘的东西不遗余力的维护。
金阿姨不知他是不是让虫子吓出了心理阴影才露出专横跋扈的一面,她劝道:“这间屋子是人家的,你听话,换个别的。一会儿我给你认认真真检查好了再走。行吗?”
“不行,我就想住这间。”鹿净悠不为所动,他认为贺迎潮长期住着的屋子肯定没有各种各样恶心虫子出没的风险,否则他不会敢在明里暗里堆积的虫子窝里安然入睡。
人和虫子是绝对的天敌,绝不可能有共存的外星人物种,他要留下就必须确保自己安全,反正金阿姨打定主意不可能带他回家,那为他在此之后的生活质量负责的人只剩下自己了。
首次遇到青春期的叛逆,金阿姨不禁愁眉紧皱,贺迎潮视线向下看着茶水水面,没有开口。
瞧着金阿姨有开启陈词滥调的教育用词,鹿净悠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他勉强地摆摆手,“好吧好吧,你们都不愿意的话,那我要回家,我一秒钟都不要在这里待着了。”
说着,他板着脸站起身作势往外走,金阿姨的手擦过他腰间的布料,匆忙叫了声他的名字。
“鹿净悠。”身后传来略有低沉的声音叫他名字,很快鹿净悠的胳膊被握住拉回去,他深谙逢年过节收红包的传统礼节,于是没有回头,等待贺迎潮再次开口,“可以,这间屋子给你住,我搬出去。”
“真的?”鹿净悠半信半疑地转头看他,贺迎潮的手实在是大,完全能够包裹住他没有经过体力劳动和健身的细胳膊。
金阿姨不赞同地站起,看向贺迎潮,“迎潮,客随主便。他的要求不合理就不用太惯着他。”
骤然遇到胳膊肘朝外拐,鹿净悠的情绪还没来得及翻涌起来,贺迎潮直接拍板钉钉了,“没关系,他能住下来就好,您不是一会儿就得去县里吗?抓紧时间到主屋休息会吧,东西我来收拾。”
屋子主人自愿放出使用权,金阿姨不好再多说什么,她暗自感叹贺迎潮的脾气真是太好了,说不定和鹿净悠好好相处,能多个朋友。
目送贺迎潮领着金阿姨去主屋休息,鹿净悠站在门口粗中有细地环视了一圈室内,他不敢再贸然去触碰任何东西,万一又遇到只体型差不多的蚰蜒就得原地跳霹雳舞了。
等了几分钟,鹿净悠隔着墙壁远远地听到贺迎潮和桂奶奶说话,因距离太远,他们说的又是方言,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很快,贺迎潮掀开竹编门帘进来收拾他的东西到隔壁去住,鹿净悠坐在角落的凳子上冷眼旁观,直到贺迎潮来来回回几趟把电脑书籍和衣服之类的个人物品搬走,最后问他,“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暂时不需要。”鹿净悠抬手一指床上灰蓝色格子的三件套,疑惑地仰头问他,“这个你不给我换新的?”
贺迎潮站在门口,“今天早上刚换的新的,没人用过。”
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假的,鹿净悠露出狐疑的眼神。
小学时他自己买了套新的床单,不料当晚在睡梦中被痒醒,他发现浑身上下起了层密密麻麻的红疹子,锁骨处的疹子已经被他不知轻重地抓成了片血红色,又痒又痛,他急急忙忙去医院查了过敏源,才知道他对涤纶面料过敏,自那以后他对各种贴身面料都很警惕。
人身安全不能松懈,鹿净悠寸步不让地抱着胳膊挺起腰,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知道真的没有人用过?我不管,我要看着你换新的,我要棉的。”
退让了那么多步,也不差这一步。贺迎潮放下手中厚度可观的几本蓝皮书,他从衣柜最上方靠里面的地方找出套没用过的纯棉三件套,白底蓝色星星的款式,他干净利落地拆下旧被套,后背隐隐约约有束紧盯不放的目光监工。
竟然严谨到这种地步,贺迎潮见到鹿净悠之前收到过金阿姨详细的性格描述,乖巧懂事,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比较单纯天真,说什么信什么,偶尔挑食挑环境,但适应能力不错……诸如此类。
现在看来,金阿姨的评价脱去慈爱万分的一米厚滤镜,不能尽数相信,起码就今天鹿净悠给他的印象来看,上面的词有一半挨不到边。
将床单最后一丝褶皱拉平,贺迎潮把叠好的薄背放到床尾,鹿净悠凑过去慎重其事地检查,确定好的确是熟悉的触感,转头对贺迎潮满意地点点头,大发慈悲让他走了。
听到隔壁珠帘噼里啪啦敲打到门边的声音,鹿净悠躺在床上扯开被子,心想着一会儿醒来要送送金阿姨,千万不能睡过头。
不出一分钟,困意如深海涌上来的浪潮覆盖了艰难保持的清醒,他沉沉陷入绵软馨香的柔软堆里,不知时间。
结果一觉醒来,鹿净悠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脑袋从被子里冒出来,他透过窗户上看到天空被橙蓝两色一分为二,浅薄的云层被黄昏渲染成饱和度极高的橙红色。
时间!他心底猛的一跳,瞬间清醒,他着急忙慌地随便套上帆布鞋,跌跌撞撞地跑出门,风扇留在屋子里寂寞地摇头晃脑。
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鹿净悠找到高窄的木门,跨过门槛就往古樟树的方向拔足狂奔,擦肩而过的大人小孩面孔模糊,却整齐划一地朝他投过疑惑打量的眼神,似是在看闻所未闻的疯子。
他们互相嘀嘀咕咕说的话可能有抱怨,可鹿净悠半个字都听不懂,他也没心情去猜。
完全陌生的地方和语言,鹿净悠宛如只误入异国他乡且茫然无措的小动物,墙壁房子一栋比一栋高,把天空挤成井底之蛙般的固定狭窄,每个路口都长得差不多,他闷头乱撞一通,累得气喘吁吁。
前面有个穿着清凉的小孩拉着他的塑料拉土车,翘着手向几步之外的大人小跑几步,细细的长线在空中抖来抖去,大人牵住小孩的手,踩着浸满余晖的青石板小路回家。
匆匆忙忙绕了大半个村子,贺迎潮终于循着村民们口中的踪迹,到村庄最中心的碧空庙外找到了鹿净悠,他拾级而上,看到完好无缺的鹿净悠坐在树下石桌旁,他提起来的那口气缓慢松了,“你怎么跑到这里了?为什么不和奶奶说一声就出门?”
要不是他这头与众不同的发色,好似颗毛茸茸的浅色栗子,大多数村民都说不出一眼瞥过的人的去向。
本来心里憋着口吐不出的郁闷,鹿净悠骤然听到两句疑似质问的语气,一刹那郁闷泛滥成灾,他烦躁地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反向扔了一长串话过去,“那是你奶奶,不是我奶奶!你为什么不在家?金姨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叫我?知道我到处乱跑,躲到这个地方觉得很搞笑是不是?”
头顶的榆树树叶轻轻摇晃了几下,天边的日光浅淡到几乎被吞没,近处的几家门外路灯一个接一个亮起。
借着头顶树叶缝隙里钻出的光,贺迎潮看到他上下起伏的胸口,黑亮的眼睛里似乎蒙了层强忍着的水膜,倔强且委屈,鹿净悠脚上两只鞋左右反了,脚后跟有半只搭在鞋跟外,鞋带像滚水里捞出来的面条灰扑扑的耷拉在脚边。
“没有觉得搞笑,我是担心你。”贺迎潮蹲下身给他系鞋带,怕他等下摸黑回家绊倒,“这边水多荒野多,你人生路不熟,跑丢了怎么办?奶奶在后院给菜浇水,没听到你出门,以为你一直在睡觉。有人过来和我说看到你和家燕一样在外面乱飞,我才知道你出门了。”
鹿净悠的脚后跟红通通的,他挪了下左脚,俯视着贺迎潮剃成短寸的后脑勺,瞧着他这副模样不好再发脾气,他揉了揉眼睛,嘟嘟囔囔地说:“那还不是怪你,你要早叫醒我去送金阿姨,我就不会乱跑了。是你的错,和我没关系。”
“嗯,是我的错。”贺迎潮没有辩驳,他系好鞋带,站起来朝鹿净悠伸出手,“和我回去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鹿净悠才不牵他的手,自己站起来走在前面,慢悠悠地说:“我要吃西红柿鸡蛋面,还有凉拌黄瓜,要加糖。”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贺迎潮看到鹿净悠时不时侧头用余光瞥他的动作,像怕他无声无息溜走似的,他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将鹿净悠点的每样饭菜都应了下来。
金阿姨走之前就对鹿净悠发脾气早有预料,专门叮嘱贺迎潮一定要有耐心,顺着毛安抚就可以,一次次地说鹿净悠脾气很好,很乖,不要朝他发火。
仿佛怕不在她视线之内,贺迎潮会极尽所能苛待鹿净悠,实际上他目前对鹿净悠没什么想法,不讨厌也不喜欢,他只是鹿净悠的临时监护人。
要负绝对的责任,其余的他管不了,更没有资格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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