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门头挂着灯的寄宿驿站,鹿净悠谨慎小心地抬高脚跨过门槛,生怕再一时不察绊倒,他以为院子里会是漆黑一片,只有屋子里有灯。
出乎意料的是穿过短小的门道,院子里灯火通明,挂在房檐或角落里的灯泡无一例外都没逃过,几乎和过年时烘托氛围的情景一模一样,院子里哪块是平坦的地方,哪块是坑洼也照的清清楚楚。
坐在葡萄藤架旁边的桂奶奶手拿拐杖等着,亲眼见到人,她紧绷的神情瞬间松懈,撑着拐杖欣喜地站起来,摇椅在她身后摇摇晃晃,“回来了?”
看样子等的时间不短,鹿净悠瞧桂奶奶似乎颤颤巍巍站不稳,皱纹遍布的脸上有明显的疲惫,他大步跨过去握住桂奶奶伸出的手,心底悄悄冒出点愧疚,先行一步认错,“回来啦,我这么大了不会走丢的。劳烦您担心了,专门在外面等。”
“你不回来我不放心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桂奶奶最后几句夹杂了些许方言口音,声音低到像是兀自感叹,她慢慢朝着正房挪动,不忘拍了拍鹿净悠的手背,“外头热坏了吧,先去冲个凉再吃晚饭。”
鹿净悠“诶”了声,提醒桂奶奶注意脚下台阶,宽松的黑色裤管下露出细细的两条似是细麻杆般的脚踝,裤腿跟着动作颤颤巍巍的抖,他感觉桂奶奶在他手中轻飘飘的。
落在身后的贺迎潮把葡萄藤下的家具全部收起来,搬到藤架缝隙里的杂物间里。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目送鹿净悠把桂奶奶搀进正房,略微弯着腰的背影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迁就着桂奶奶稍显矮小枯瘦的身高,时不时扭过来的侧脸也总有笑。
倒是和碧空庙榆树下和他憋着口气发火的样子是两模两样。
出来时,鹿净悠手里端着碗满满当当冰镇过的红石榴,桂奶奶说下午贺迎潮去果园现摘现剥的,想着等他起床就能吃。
刚下台阶,院子里的灯悄无声息关掉一半,院子里立即以高大宽阔的葡萄藤架为分界线,切割出明暗分明的两部分,暗的部分犹如能连接到不见一颗星星的夜空,无边无际的黑朝外蔓延。
不知是否因为手里在冰箱里度过下午的碗太冷的缘故,鹿净悠忽然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他迅速挪开视线看向唯一一盏大灯的方向,贺迎潮站在灯下手心朝上勾了下手,示意让他过去。
“干嘛?”鹿净悠越过他肩膀往后望了眼,勉强看到侧边院子深处有间独栋小房子,房檐上挂的灯是水母外型的玻璃外罩,由于院子里没有多余的建筑和植物,暖色灯光铺满了大半个院子,非常一目了然的亮堂。
头顶灯泡周围绕着几只大飞蛾小翅虫,鹿净悠胳膊上突然痒痒的,他随便挠了几下却感觉指尖一股湿润,是死无全尸的小虫子。
害怕在心里是明确分成不同级别的,鹿净悠没有和直面蚰蜒一样吓到慌不择路,只是条件反射地起了层恶心发毛的鸡皮疙瘩,他嫌弃地拍掉身上可能隐藏的小翅虫,正准备仰头观察。
贺迎潮的手蓦地挡在他面前,影子完全遮住了鹿净悠的脸,他不满的目光转到身侧人脸上,光线的角度从前上方投下,贺迎潮的眉骨和鼻梁处的阴影连成一线硬朗的转折,将右眼笼罩在暗处。
发育成熟的骨骼倾向于成熟男人的范畴,靠近了,鹿净悠后知后觉他的身形比自己大一大圈,仿佛同样的基地上加盖了层碧丽堂皇的建筑。
差两岁区别这么大吗?吃激素了吧。
鹿净悠想不通,他没好气地拍下贺迎潮的手,瞪了他一眼,“你挡住我了,干嘛老是对我招呼你那只手?”
“你想看到飞虫吗?”贺迎潮看他不加掩饰地露出嫌恶的表情,不易察觉地勾了下嘴角,拿过他手中的石榴碗,“你回去拿几件换洗衣物,我暂时帮你保管石榴,然后带你去洗澡间。”
巴不得快点离开虫子窝的鹿净悠头也不回地往屋子里钻,打开行李箱随便挑拣了件睡衣就跟着贺迎潮走了。
乡下条件有限,唯有洗澡间条件不错,整间屋子里浴霸通风口等等一应俱全,全铺的大理石瓷砖让鹿净悠觉得很亲切,他卧室里的卫生间装修和这里相差无几。
整天唯一舒服的时候大约就在此刻,鹿净悠简简单单冲澡后泡进了大浴缸里,海盐柠檬的蓝色浴球飘满了水面,喜欢的香气包裹住他的感官,顿时心旷神怡了不少。
舒舒服服泡了澡,鹿净悠吹干头发,把脏衣服塞进滚筒洗衣机里按了开始,他离开洗澡间,扑面而来的凉爽冲散了刚从热水里出来的湿黏感,走向前院,他敏锐地看到穿着围裙的贺迎潮自院门处走进来,墙外有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鹿净悠立着耳朵准备细细分辨是在说什么,贺迎潮看到他顶着头蓬松柔软的小卷毛,刘海下是被热气蒸腾到白里透红的脸,他的骨架处于少年人的清瘦,反而突出了容貌的优越,五官好似单独描眉画眼过,光线暗淡的地方也不会糊成一团。
“洗完澡了?”贺迎潮身上的围裙是桃粉色白斑点的样式,左侧肩带上夹着个红色的蝴蝶结。
初入眼帘,鹿净悠脑海中自动浮现出双马尾肌肉男穿了件短款百褶裙的形象,现实和幻想重叠一部分,他忍不住偏头躲在暗处偷笑,末了评价道:“这件围裙很称你,很卡哇伊呢。”
墙外的动静无声无息的散了,贺迎潮知道他的夸奖里是戏谑,他绷紧的眉眼松了几分,似乎漾出一抹淡淡的笑。
他从身前口袋里拿出个浅蓝色的手环,不由分说地握着鹿净悠的手腕给他戴上,“这是驱蚊手环,我刚刚给你那边安了蚊帐,注意别开缝隙让蚊子进去。”
“哦,好。”鹿净悠往回抽的动作停住了,驱蚊手环和玉镯的款式一模一样,挂在他的手腕上晃晃悠悠,昨晚他收拾东西时只记得拿了贴身衣服和一些电子产品,别的夏日必需品一个没带。
想的居然挺周到,招蚊体质的鹿净悠不自在地挠了挠胳膊,又问:“我刚刚听到门外面有人说话,你是在和别人聊天吗?”
“没有,你听错了吧,应该是蟋蟀。”贺迎潮话音刚落,院子的某个角落里的蟋蟀孜孜不倦地开始大叫。
鹿净悠便也没有再过多注意,精神上松懈下来后胃里空空如也的紧缩感冒了出来,他的肚子蔫巴巴地咕咕响了几声,他立刻捂住了肚子,略有埋怨地抬眼看着贺迎潮,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
不等他开口,贺迎潮扭过头去朝正房走去,“饭已经做好了,就等你吃了。走吧。”
合理怀疑,贺迎潮绝对在嘲笑他,他看到贺迎潮苹果肌向上抬了两公分。
鹿净悠脚上自作主张地跟了上去,心里则悄悄的犯嘀咕:算了,民以食为天,饿了的本能又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大家他笑自己就是素质差,没错,就是这样。
于是,鹿净悠犹如回到了自家饭桌,吃得不亦乐乎,看的桂奶奶喜笑颜开地不停给他夹菜,如同在喂食里找到了熟悉的成就感,甚至催促贺迎潮去给鹿净悠添了两次饭,嘴里说着“乖仔慢慢吃”,鹿净悠都笑眯眯的应了。
把桌上几个零零散散的碗盘统一收拾进厨房洗碗槽里,鹿净悠擦擦手准备回屋子和朋友说今天的事情,身后贺迎潮叫了声他的名字,他回头,看到贺迎潮拿着消食健胃片和一碗鲜红的石榴,他没忘给他石榴。
“健胃片吃三个,石榴少吃点,小心胃里难受。”贺迎潮嘱咐道,把两样东西递给他。
原本吃石榴是他顺着话头随口一说,鹿净悠接过冰冰凉凉的瓷碗,他不知道贺迎潮竟然如此上心,他快速说了句“谢谢”,扭头快步回到屋子里。
乡下多青山绿水,污染排放量少之又少,夏夜里的温度并不是和城市里一样煎熬炙烤到难以忍受的地步,鹿净悠打开风扇,呼呼往外吹的风足以驱散身上的燥热,他用勺子舀了勺石榴吃,一边打开小行李箱,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电脑开机的空档里,鹿净悠点开手机一看,温岘沉给他发了条离开南瑭北上的消息,让他不要发消息给他,头像变成了默认的灰白,他觉得大概率是温岘沉考上音乐学院的事情被发现了。
作为一起长大的表弟,鹿净悠默默在心里为他祈福,同时下定决心为温岘沉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同时,他点开对话停止在几小时前的三人群,另外两个人是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得知他被遣送到乡下过日子,大概脑补了一出不受宠的豪门恩怨,涕泪横流地说要给他寄东西过来。
鹿净悠感动之余,发现实际上没有东西需要他们支援,毕竟switch他都收罗着一起拿来了,哪怕他已经大半年没有玩过了。
「喂:你们说,对方要是把你说过的话一一落实,会不会是想贿赂你啊?」
「列巴列巴:不一定,也可能是单纯上心。」
「我去不想上课:哇,动机不纯啊。」
「我去不想上课:我看他根本是有节奏的把你收入囊中,先对你好的没边了,等你沉溺在里面的时候!」
鹿净悠面无表情吐出嘴里的石榴籽,掉在垃圾桶里砸出声响。
「我去不想上课:再给你重重一击!」
「我去不想上课:悄悄给你下毒,抛尸荒野。或者绑架了,朝你爸要钱。」
「列巴列巴:无语流汗.jpg」
「列巴列巴:怎么可能,他爸又不是和他有仇,你少看点清宫剧吧你,迟早把脑袋看坏。」
「列巴列巴:别怕别怕,他对你好就享受着,有什么事随时手机上联系。」
「喂:我觉得泰山说的有道理。」
「列巴列巴:?」
现在鹿净悠和家人远隔千里,他孤身一人住在陌生人家里,如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鸟,没等丰满羽翼就被推下悬崖不得不学会扑腾着翅膀求生,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家人是不是真的触及到贺迎潮奶孙二人真实的性格底色,确定他们为人和善,不知道他回家的日子是哪天。
闷声不吭咽下去尖锐的荆棘不是鹿净悠的风格,老鹿极力避免他连番轰炸的不满闹腾,说明是不想让他回家的,有掣肘作用的金阿姨离开,那么看护人的责任转移。
联系不上老鹿或许仅限于他,要是贺迎潮是可以和司机王叔联系到,那么一切都好说了,他可能很快就能从这隐形的“龙潭虎穴”里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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