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时，巴黎正下着细雨。段瑞把素描本塞进背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套内衬里的塑封槐叶。十三个小时的飞行让他的颈椎隐隐作痛，但胸腔里那股灼热感却越发鲜明——像有人在他心脏旁边点了一盏小灯，随着呼吸忽明忽暗。
海关官员翻看他的学生签证时，段瑞盯着对方制服上的金属纽扣发呆。那些纽扣在荧光灯下泛着冷光，让他想起江伊素描纸上铅笔的银灰色泽。当印章终于落在护照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段瑞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祝您在法国愉快。"官员用口音浓重的英语说道。
拖着行李箱穿过自动门时，段瑞的手机震动起来。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出口右转第三个垃圾桶，底部有磁铁。」没有落款，但他知道是谁。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没有回复。
机场的垃圾桶是亮眼的橙色，第三个旁边站着个戴耳机的高挑女孩。段瑞假装系鞋带，手指探入垃圾桶底部的阴影——一块扁平的磁铁吸着枚地铁票，票面印着蒙马特高地的圣心堂。
地铁车厢里弥漫着咖啡和潮湿羊毛的气味。段瑞紧攥着那枚地铁票，窗外的灰色建筑群逐渐被更具巴黎特色的奥斯曼式公寓取代。某个瞬间，他恍惚看见站台上闪过一个穿驼色风衣的背影，等列车停稳冲出去时，却只抓到一把冰凉的雨丝。
按照江伊惯常的线索设计，段瑞在Abbesses站下了车。这个地铁站有着全巴黎最深的地下通道，螺旋楼梯的铸铁栏杆上挂满爱情锁。当他气喘吁吁爬到地面时，雨已经停了，夕阳突然刺破云层，将整个蒙马特染成蜜糖色。
山丘顶端的圣心堂前聚集着各国游客，街头画家们正在收摊。段瑞注意到有个戴贝雷帽的老人面前摆着幅未完成的素描——埃菲尔铁塔下，两个模糊人影。老人见他驻足，突然用蹩脚的中文说："二十欧，或者一个故事。"
段瑞蹲下身，发现画纸角落有个针孔大小的星星标记。他的喉咙发紧："这画...是谁让您画的？"
老人狡黠地眨眨眼，从颜料盒底层抽出张对折的纸条。展开后是段瑞再熟悉不过的笔迹：「转身」。
身后传来皮鞋碾过砂石的声音。段瑞保持着蹲姿不敢回头，直到一双沾着颜料的手从后方轻轻覆上他的眼睛。那双手冰凉，带着松节油和佛手柑的气息，食指第二关节处有个钢笔留下的墨点——去年冬天江伊在他家补作业时，段瑞曾无数次亲吻过那个小墨点。
"猜猜我是谁？"声音贴着耳后传来，法语腔调比视频通话里更加真实。
段瑞猛地转身，膝盖撞翻了颜料盒。钴蓝和赭石色的液体在石灰地面上蜿蜒，像一条微型塞纳河。江伊的头发比视频里长了许多，松松地扎在脑后，左耳新打了耳洞，戴着枚小小的银质星星。他们同时伸手去扶颜料盒，指尖相触的瞬间，江伊突然把段瑞拉进怀里。
"你迟到了，"江伊的呼吸扑在段瑞颈侧，"我在这等了你三小时。"
段瑞想说飞机晚点，想说海关排队，但所有话都在胸腔里碎成闪亮的玻璃渣。他只能更用力地回抱，手指陷进江伊的风衣布料，确认这不是又一场过于逼真的梦。江伊的锁骨硌着他的下巴，比记忆中更突出。
夕阳沉到圣心堂圆顶后方时，他们终于分开。江伊用拇指抹去段瑞眼下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轻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沿着石板路向下走，经过卖可丽饼的小推车和亮着暖光的古董书店。江伊自然地牵起段瑞的手，十指相扣的姿势引来几个路人侧目。段瑞下意识想抽回，却被握得更紧。
"巴黎不是你们小镇，"江伊用肩膀撞他，"在这里，两个男孩牵手只会被当作艺术学院的疯子。"
最终他们停在一栋爬满常春藤的公寓楼前。江伊掏出钥匙时，段瑞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物品划过。没等细看，江伊已经推开门——狭窄的楼梯间墙面上贴满 vintage 电影海报，顶层阁楼的门上钉着块木板，用粉笔写着「L'oiseau et l'étoile」（鸟与星）。
"欢迎来到我的笼子。"江伊做了个夸张的鞠躬动作。
阁楼比想象中宽敞，斜屋顶的天窗正对巴黎夜空。段瑞的行李箱轮子卡在了门口的手工地毯上——那是块色彩绚丽的抽象图案，仔细看能辨认出鸟的轮廓。房间一角摆着画架，盖着白布；墙上钉满速写和照片，其中就有段瑞寄来的柿子树合影。
"你妈妈...？"段瑞谨慎地问。
江伊正在小厨房煮咖啡，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日内瓦有个画廊开幕，她这周都不在。"他端着两杯黑咖啡走过来，杯沿沾着金粉，"别担心，我有自己的监护人。"
他从书桌抽屉取出个牛皮纸袋，倒出一张居留证——上面是个亚裔女性的照片，名字写着「Lin Meiying」。
"我妈的助理，实际上是我生母的表妹。"江伊把证件放回去，"每两周来签次字，其他时间我在法律上是个幽灵。"
段瑞想起陈默短信里提到的空白父亲栏，想问什么，却被江伊突然凑近的呼吸打断。咖啡杯被搁在窗台上，两人的影子在天花板上融成一团模糊的灰。江伊的嘴唇带着焦糖和烟草的味道，段瑞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对方的嘴角。
"等等，"江伊喘息着拉开距离，"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楼下突然传来门铃声。江伊皱眉看向监控屏幕，脸色骤变——画面里是个戴墨镜的亚裔女性，正对着摄像头举起一张门禁卡。
"见鬼，她提前回来了。"江伊飞快地关掉所有灯，把段瑞推向衣柜，"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声。"
段瑞蜷缩在挂满羊绒大衣的黑暗空间里，透过百叶门缝看见江伊匆忙整理房间。女人高跟鞋的声音已经逼近门口，伴随着香水味——那种冷冽的雪松气息让段瑞想起父亲医院里的消毒水。
"伊恩？"女性的声音带着法式腔调，"我知道你在家。"
江伊——现在段瑞明白为什么女人叫他伊恩——打开了门："母亲，我以为您在日内瓦。"
"临时取消了。"女人摘下墨镜，露出和江伊如出一辙的杏仁眼，"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段瑞看着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房间，在窗台上的两个咖啡杯停留片刻。江伊不动声色地站到画架前，挡住了那块白布。
"我听说你今天去了机场。"女人突然用中文说。
"采风而已。"江伊的语调变得生硬。
女人从包里取出个信封："苏富比的人很欣赏你那组《笼中鸟》，但要求提供更多身份证明文件。"她停顿一下，"包括你父亲的那部分。"
衣柜里的段瑞感到江伊的呼吸明显加快了。
"我会处理的。"江伊接过信封，"现在能让我继续工作了吗？"
女人没有立即离开。她走到书桌前，指尖抚过段瑞寄来的明信片："还在和那个中国男孩通信？"没等回答，她突然扯下画架上的白布——下面是幅未完成的油画，两只鸟在金色笼子里互相啄食羽毛。
"我说过多少次，这种隐喻太直白了。"女人的指甲在画布上留下细微划痕，"收藏家要的是神秘感，不是青春期日记。"
她离开后，江伊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段瑞自己推开柜门。月光透过天窗照在那幅画上，段瑞现在看清了——笼子的锁其实是开着的，只是两只鸟都没发现。
"那是...我们吗？"段瑞轻声问。
江伊转向他，左耳的星星耳钉在月光下闪烁："不全是。"他拉起段瑞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感觉到了吗？真正困住我们的从来不是笼子。"
掌心下的心跳快得不正常。段瑞想起外婆说的，受伤的动物才会这样慌张地跳动。他慢慢抽回手，从外套内衬取出那片塑封的槐叶。
"我带了家乡的秋天给你。"他说。
江伊接过叶子时，手腕上的疤痕完全暴露在月光下——那是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段瑞眯起眼，终于认出来：那是个"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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