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那个小疯子又来啦。”
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叼着根毛笔,正兴致勃勃地在地上寻觅着些什么。
不过一会儿,就在草地里找着个边缘锋利的小石块。
便对着远处一个穿着破烂的小男孩砸去。
那石块割破了那褴褛的衣衫,蹭破了衣物之下的皮肉,刮出几道血痕来。
小男孩畏手畏脚惯了,身上挂了彩也不作声响。
只低头后退几步,尽力拉下那露出半截手腕、极不合身的袖子,想遮掩伤口。
可那衣袖显然没什么韧劲,恍若再用力些,便是要将那缝合的绣线弄断。
只惹得那书亭中几个读着圣贤书的男孩们哈哈大笑。
“你说,他娘就是个疯子,这孩子怎么可能不疯嘛。”
“这幅模样,定是从西厢房的狗洞里面偷跑出来的!”
大齐宁王府的西厢房,曾住过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这女人成天叫喊着,嘴里止不尽的污言秽语;夜半时分,还常常凄厉地哭着。
她是被宁王宠幸过的人,因为她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
她怀了宁王的孩子。
可疯子终究是疯子,她生下孩子后,便一头栽到池子里,淹死了。
池子里的鱼贪食又实在没头脑,还没等人来打捞,却吃得正欢。
宁王得知此事后,给那个女人的儿子,取名为陆池鱼。
小小的陆池鱼紧张地揪着衣边,抬起蓄着泪光的眸子,鼓起勇气大声喊道:“我不是疯子!”
得来的,只有更多的,砸在身子上的石块。
“父王在府中请了先生教我们诗书,我又为何不能来?”
那群男孩听到这句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总之是笑得更欢了。
便叽叽喳喳嘲笑着。
“陆池鱼,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他没读过书,怎么知道这意思,哈哈哈。”
“唉,这也不怪你。”
“知道什么是‘殃及池鱼’吗?就是无论你做什么,都要无端承受着灾祸。”
“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拘泥于池中,离不开这方寸之间。”
“大哥好文采!”
“哈哈,谬赞,谬赞啊。”
方才那两句据理力争,早已耗尽他所有的气力。
对于这名字的解释,却是他第一次听到。
他知道这是父王给他取的,却不明其意。
现如今,却是了然。
无论是从小得到下人的各种苛责,还是被兄弟们这般对待,甚至连一起读书的资格没没有。
这背后,都有一个人的默许。
名字,便是最短的诅咒。
陆池鱼失魂落魄的,俯着身子,从狗洞爬回了西厢房。
里头一个面容枯槁的婆子显然急了,看到他回来了,便抹去了眼角的眼光,又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巴掌。
“叫你别出去别出去,偏不听!”
陆池鱼偏过头,默默承受着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倔强的,一声不吭。
“哑巴啦。那你出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那婆子熟练地卸下他残破的衣衫,掏出一罐黑黢黢的草药,在那淤青和伤口上涂抹着。
末了,便不再管他,做别的事情去了。
而陆池鱼从高处的柜上捧来一只盒子。
盒子里头,是几捆针线。
那线是从再穿不下的衣裳里解下来的,倒是有好几样颜色。
只是因为解得不大顺畅熟练的缘故,那线显得长短不一、粗细不均。
可他仍旧毫不在意的,穿针引线,将那被石块划破的口子,堪堪缝住了。
这婆子是他母亲的侍女,自他记事起便在了。
这女红,便是她教陆池鱼的。
下人虽会从送来的汤食中掏点油水,但实在不会将他们二人饿死。
可衣装便不同了。
少些衣服穿,总之不会冻死。一年里,随便给他们个三两套衣装便是大发慈悲。
婆子老了,衣服倒是合身。
可陆池鱼已经十岁了,那个子月月都在高。
他的尺码是不会有了替他量的,每年得来的衣服也不过都是六七岁孩童所穿。
而那婆子对他动辄打骂,像是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有时候又紧紧抱着他,搂着他,甚至还能轻轻哼起家乡的歌谣。
婆子心情好的时候,就教他苍凌的方言和女红。
他被兄弟嘲笑厌弃,到了年纪也不准他听先生讲课。所以空闲的紧。
会了女工,他闲暇的时候不至于无聊,便可以缝补衣裳。
便这样穿针引线,开始忙活起来。
开始缝的时候,总不熟稔,常把手指戳出几个血洞来。
后来便愈渐灵活,不过一炷香的时候,便缝得没什么差错了。
只是那缝补的线,颜色不过就几样,总是与那衣裳原本的色泽是不相同的。
平整的针脚与不均而稍显突兀的一小块淡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陆池鱼仍是不慌不乱的,又择出几卷新的丝线,在缝补的地方,绣了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鱼。
刚开始他的确只想将衣服上残破的洞口给缝上而已。
可渐渐的,他也曾看到过,特别是他几个兄弟的衣裳上,绣着的无比玄妙的花纹。
同样都是宁王的子嗣,为什么他滚落在泥土里,而其他人却站在白云之上呢?
那缝了又缝,补了再补的衣装,他穿了一年又一年。
于是便学着在那残破的衣料上,绣上一些图案。
绣着绣着,便灵巧起来。
任谁人都想象不到,这般精妙的图案竟是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所绣出的。
男人们都轻贱、觉得繁琐的女红,却支撑着这个男孩,在这幽暗阴涩的西厢房,度过一年又一年。
陆池鱼又趁着婆子不注意,钻进狗洞遛了出来。
一个连野草都不生的地方,偏偏住下两个人。
饶是日日来回穿梭着针线,也免不了手酸乏力。
那西厢房又太过逼仄,除去那快要遮天蔽日的房檐,只能窥见那一点点飘着云的蓝天。
至于阳光,是一年四季都照不进来的。
所以无论婆子训斥打骂他多少遍,都抵挡不住他爬狗洞的脚步。
他不会去打搅他的兄弟们,这只会让他们更得寸进尺的,拿更多的小石块往他身上砸。
陆池鱼只要见一见冬日里暖融融的太阳便好了。
他身上裹着一件又一件长短不一的薄衫,站在厢房外,大张着双臂,尽可能的让阳光照射到身上。
就这样,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了有人交谈的声音。
陆池鱼的身量不是很高,厢房外又有草树环绕,可以让他很好的隐藏在暗处。
他便鬼使神差的,走到离那两人最近的树后,竖起耳朵听起来。
“你知道吗,那苍凌的黄金将军很是厉害,现下已经将我们大齐先前攻下的三座城池一齐收复了。”
“那又如何,宁王殿下已经想了一个好法子。”
“是什么?”
“听说那黄金将军很是心软,占了城池之后,并未屠城,只是将里头已经住下的大齐人赶出来而已。”
“这一路上还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大多都安置妥当了。”
“不过也有些个,充了军,做了他的下属。”
“我们的人若能伪装成难民混进去取得他的信任……这便是省下不少事情了。”
“哈,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谁能去呢?若是我们这些个大老爷们去,他会信吗? ”
“就因为这个,一直找不着合适的人选,殿下很是心急呢……”
后面的,陆池鱼便实在没心思听下去了。
他面前摆着这样两个机会。
一个是继续待在着暗无天日的西厢房,连出去都要钻狗洞。
另一个是去这个黄金将军的身边当细作,此事若成,他便有了前途。
他可以做从前从不敢幻想的事情。
他可以读书,可以写字,可以骑射,可以学武功,甚至可以谋求一官半职。
狠狠的,压他的兄弟们一头,甚至得到父王的器重。
于是,他那么想,便也那么做了。
他找到了那个,素未谋面的父王。
那眉目间萦绕着不怒而威气势的男人,看到这衣衫褴褛的孩子的时候也愣了神。
难能问道:“你是……”
陆池鱼斩钉截铁地朝自己的父亲跪下:“儿臣是小六,父亲大人还记得吗?”
宁王陆崇沉默着,过了半晌才从记忆深处,想到还有这么个人。
这下对于这常年被自己变向遗忘,幽禁在西厢房的这个儿子竟生出几分愧疚,偏偏装作出慈父的模样来。
“我的小六啊,来找父亲是所谓何事?”
“回父亲大人,儿臣想去苍凌获得黄金将军的信任,以此传递情报为您解忧。”
若说专门的细作,合适的人定是数不胜数。
只是那黄金将军收留的难民都是苍凌人,老弱妇孺居多,其中并不包含身强体壮、身为男子的细作。
而这四者中,只有孩子最有机会取得黄金将军的信任。
找个机灵点的孩子也并不难,但能找个让大齐信任的,不临阵倒戈的却难如登天。
这孩子需得从世家贵族里头选,有家族做担保才好。
只是谁人肯将自己年幼的宝贝儿子宝贝女儿送去当细作呢?
这可让陆崇犯了难。
这时候,陆池鱼却主动送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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