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有心之人正巴巴地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望着他，甚至那眼角处也有一点晶莹。
他和大齐的将士实在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想珍惜这机会罢了。
便模棱两可地说道：“我母亲便是齐国人逼死的。”
“我怕再不练，便没有机会了。”
黄金将军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只走近去，从他手中抽回那药膏，再撩开那袖子，正是要给他亲自上药。
陆池鱼下意识想缩，可整个手掌早已被那大上许多的手牢牢握住，一挣便牵及肿痛的手腕来。
只好乖乖的，看着那沾着药膏、泛着温热的手指，在他手腕间摩挲。
“还疼吗？”
眼前的少年只是摇了摇头，但距离近了，便更能看清楚他微红的眼角。
和那眼睛之下，红透了的双颊。
“听我的，先好好休息着。待你痊愈之时，我便亲自教你剑法。”
陆池鱼听到这前半句话，心都凉了半截，偏偏那心跳声重如鼓震，漫延到耳边。
生怕让眼前人也听去那慌张与不安。
但那话风徒然一转，却是再不用随着将士们照猫画虎般练习各类功法，而是由黄金将军亲自教授。
在军中者，何人不倾慕他的身法与智谋，赞颂他的英明和善心。得到他的真传，那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黄金将军坚定的话语早已盖过心跳声，却比这时的张皇，更叫人觉得震耳欲聋。
他疑惑着，是否是听错了，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不介意他的固执与愚钝，他的自卑与患得患失。
竟真有这样一个人，隔着那看起来感受不到半点温度的黄金面具，又道出这般让人热血的话语。
那是一个，真正肯接纳他的人。
可陆池鱼还是不那么确定，便颤抖着举起一只手，就这样抖了半天，又伸出那小指来。
“将军可以跟我拉钩吗？”
若不是想到他平常随大家练习时那手脚利索的样子，黄金将军还真以为面前的这个少年是不是生了什么毛病。
这脸蛋一会儿红得像熟透的虾，这双手一会儿又抖成了筛子。
实在是很不自然。
只是他与那少年平坐在床榻上，上身比他高挑许多，便能很清晰的看出那不仅是双手，便是连仍旧细瘦的肩，也微微颤动着。
少年的手高举着，头却低了下去，又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偏偏那发旋旁还立着一条不知什么时候而凌乱的翘起的头发。
甚是……可爱。
黄金将军强忍住将那撮毛压下去的冲动，同样伸出小指，勾了上去。
那小小的手指也同样回应着，纠缠得有些紧。
而后便听到那略显紧张而说得极快却又小声的咒语：“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
可后面的惩罚，少年却不知说什么妥当，只在思虑中微微摇着脑袋，顺带着头顶的那撮毛一齐颤动。
最后还是黄金将军开口补齐了：“若我没教会你剑法，就被乱棍打死。”
陆池鱼整个人一惊，双眸震颤着瞪得极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直起身子捂住了那面具。
“将军，将军不会被乱棍打死……”
黄金将军轻笑着用两指将那手提了回去，俨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我就是不会被乱棍打死，才这般说的。”
他用手指捏着那小小的手臂，玩弄似的摇了摇，可以听出那面具后的笑意更甚。
“这也算是个小咒语，也没说不能用这种永远无法实现的惩罚罢。”
陆池鱼闻言摇了摇头，但知道黄金将军能说到这种地步，必然不是拿他寻乐子，同他开个玩笑而已。
却还是任由他摆弄着自己的手，从牙缝里头挤出一句微弱的声响。
“谢谢。”
也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假没听到，眼前人自听到自己嘴里的动静，便侧着头与他靠得更近。
“你说什么？”
“我说……”
陆池鱼刚动起嘴，双唇却撞上那迎面而来的黄金面具，可面具的主人却仍疑惑地微微摆弄着头，似是因为听不见下文而苦恼。
但他却感觉到，黄金面具并不是像想象中一般冰凉，而是有着人本身的温热。
除了质地较硬和有一些流畅的花纹，其他地方，因是与人的面颊无异。
他亲上了黄金将军的面具，可黄金将军并不知情。
既然不知情，他也不知怎的，不忙着躲开，就像被树丛遮住的小兽，仗着人类发现不了自己，就用那双绿豆眼，目不转视地盯着人看。
似无措，似好奇，似沉醉。
“将军，你在里面吗？”
黄金将军循声转过了头，陆池鱼更是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转过身去，盯着墙角大喘着气。
他都做了些什么，脑子里又想了些什么……
可黄金将军再不好奇他刚想说什么，只是走出了营帐，那话语中的兴奋便是他也可以感受得到。
“元今，你回来了！”
陆池鱼拉开营帐的一角，只见黄金将军与一个身量比他高些的男子抱在了一起。
元今，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他们的关系看起来挺好的，也不知怎的，他突然很厌恶这个叫“元今”的人。
没有任何原因的，单纯看他不爽。
直到他们相伴着走远了，他也觉得这个男人的背影也是莫由来的丑。
但二人起码是拉过勾的关系，既立下誓言，黄金将军就必须对陆池鱼剑法上的教学负责到底。
不过三两日，又或许是那药膏活血化瘀的功效实在不错，陆池鱼的手腕已经完全好透了。
待他到达校场之后，便看到黄金将军正和那个浑身都让他不得劲的男人一同聊天。
那男人没出现之前，可没见到他和谁人那么近距离的聊天过！
便提着那木剑跑到两人中间，只对着黄金将军，一个正眼都没给那男人过。
“将军将军，今日要教我些什么？”
这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一跳，瞧着这人分明是个生面孔，便必然不是来找自己的。
“他是……”
“他是小鱼，我收留的流民。正答应了教他剑法。”
黄金将军的这套说辞是事实，让人指不出任何毛病，只是听来，太过生分。
陆池鱼听来觉得有些落寞，却不知为何会横生这般情绪，实在奇怪得紧。
他的异样，自然被黄金将军尽收眼底，不过在他人看来，他只不过是因为见到陌生人而有些害羞罢了。
便试着向他介绍了这男人的身份：“他叫许元今，是我的副将，先前在执行任务，所以你不曾见过。”
许元今隐约觉着这半大的孩子给他翻了个白眼，但想来一个孩子罢了，怎么可能对他有这般大的恶意，便寻思着是看错了。
就想摸摸他的头，套起近乎：“我也很厉害的，你有什么不会的，也可以来找我哦。”
但那只手连根毛都没摸着，便被狠狠拍开了。
这孩子，手劲还挺大……
陆池鱼近乎淡漠地抬起头，勉强压下了翻白眼的冲动。
“不好意思许副将，我不习惯有人摸我的头。”
黄金将军心下一惊，想到三日之前小鱼头上那撮翘起的毛……
还好还好，没给他捋下去。
但看到许元今这难得吃瘪的模样，还是笑出了声：“你看你，人家小鱼只喜欢我！”
许元今按着略微发麻的手，暗自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无奈：“哦。”
“我先去练兵了。”
黄金将军看这个少年只对自己感冒的模样，难能欣慰。
毕竟他带着这个毫无任何个人色彩的黄金面具，理应让人觉得冰冷，抗拒，像年纪小的孩子，更是对他有些畏惧。
而像许元今这种天生自来熟、好说话的人，是更容易与他人熟稔的。
他俩不是不曾救助过与小鱼年岁一般，甚至比他年纪还要小的孩子的，但都无例外的，抗拒着带着面具的黄金将军。
反倒对许元今极是亲近。
或许是他没带面具、面善的缘故，又或许是他与生俱来的，温良脾气带来的好处。
戴上面具，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他，面上仿佛印刻上了青面獠牙，与他人之间生了一面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早已习惯，亦或是说，就这般默默承受着。
而这时候，陆池鱼很合时宜地摇着他的手，似是呢喃，又有些撒娇的意味。
“小鱼只喜欢将军。”
霎那间，他的黄金面具像是四分五裂，要化成齑粉般，尽数消散而去。
看到这幅黄金面具，下意识畏惧的孩子有许多，讨论他真实相貌的也有很多。
当然，喜欢黄金将军的人也有很多。
但他从没听人说过，有人只喜欢黄金将军。除却面前这个少年。
那不是玩笑话，更不是哄逗他开心的话语，而是真心实意的，顺从内心的表达。
于是他颤着手，在那乌黑的发上摸了摸。
而小鱼却不同于刚才，很乖驯的，顺着他的手，轻蹭着。
又眨着那黑宝石一般的眼睛，映下那眼底的一点星子，满目欢喜。
他便这样想着。
有一日，我竟也成了某人的例外，其实我也……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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