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总是晚一步出场,正如小二毛总是姗姗来迟。
伴随着大宴的结束,几个小伙伴们也拍拍屁股,乘船的乘船,骑驴的骑驴,一个个挥着衣袖潇洒而去,原本如火如荼的“风筝研讨爱好者联盟”也因此,正式宣告了破产清算。
作为开国功勋的一员,小二毛光荣分到了一只极大的花公鸡风筝,兴高采烈地跳上了船。
张道德低头躲开了他的“鸡爪”,一脸深沉地将一只大食盒重重放上船头。他的姿态看上去漫不经心,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人。
勾雨还是穿着初见面时的那身粉色小裙,一手抱着那只白猫,一手捏了一点点张道德的衣角,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张道德一看见她这么笑就觉得胸口发热,后背直麻,他挠了挠头,粗声粗气地问:“小花怎么样了?”
勾雨嘻嘻笑着,全不在意他的语气,只朗声道:“好多了呢!小荣说以后用不着再伪装成人,可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一直这么回去自己的猫猫身,真好啊。”
张道德于是也跟着说:“真好啊。”
好个什么……韦灵菳一脸无语地敲了敲他的脑壳:“请不要阻挡道路,下来。”
张道德眼前登时一亮,刷的回过头一把抱住他:“老韦!你这两天死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一直找不到你,都快憋疯了!唉唉唉,我正要跟你说,你没看见前几天我和小雨两个一起做的,就抱着个笼子一直跑一直跑,那个臭着脸的什么铁就带着人在后面一直追一直追,然后我们……”
他像是一条过分强健有力的蚂蝗,死死吸在别人的手臂上,嘴上叭叭不停,底下还不忘手舞足蹈。许是兴奋得太过于专注,他全然没有发觉韦灵菳的脸色一反常态的惨白,脖子上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套了个一指宽的,漆黑的铁环。
修长的,像甜白釉一样的脖颈,两侧有力的青筋却是微微鼓起,往常不见一丝纤弱的身体在这一片小小的黑铁衬托下,却无端的多了一种,说不出的色气。
他皱着脸,随着那只“赖皮猴”爬树一样的动作,痛苦不堪地“是是是对对对”敷衍着。纵使没有回头,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从背后黏上来的,灼热的视线。
“唉,对了,”张道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揪着他胳膊上的痒痒肉问,“小祢哥嘞?怎么没看到我的小祢哥去了哪里?”
“他呀……”拖长的语气漫不经心,可就在眼神扫过去的瞬间,窗台后的黑影便嗖的一声不见了踪影,“胆小鬼。”
“……什么?”
“我说,”喜夫人啪的一声落下一子,“你个怂龟软脚虾。”
昆祢哑然,他的眼神错愕,也不知是对她说的话,还是对她这直下在天元的一子。
“笨,蠢,又笨又蠢,还怂。”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叠词补充,“眼看都百八十岁的人了,再过几年别说入洞房,就是入土都费劲,在这里磨磨唧唧,唧唧歪歪,是想干嘛?演《西厢记》啊?”
昆祢简直哭笑不得:“都说了我跟灵菳,不是那种关系……”
喜夫人不由嗤笑:“嘴那么硬,我祝你最好那儿也能这么硬起来。这不是那不是的,说得好听,我只问你,难道你不想上他?”
一句话振聋发聩,昆祢当即拱手认输,只求她快快闭嘴。然而喜夫人岂会这么容易放过他,想了想,又低声问:“还是,你需要什么辅助?好比那个什么春……”
昆祢大惊:“我要春药做什么?!”
喜夫人也大惊:“谁说是春药了?我是问你要不要春宫图,毕竟一看你就知道没经验,现在不预习,等着上阵泄气啊?”
昆祢仰天长叹,“哪还真是谢谢了,你自己留着用吧。”
喜夫人于是啐道:“净说些屁话!我要是还能用上还会便宜你?可惜了,我软磨硬泡这么多年才哄得小柳儿松口,连画师都找好了几十个,谁能想到这一下子被人抄了老家。如今留着它看了也是心烦,更不用说我的那位新夫……”
一想起适才见过的,那位铁四公子的庐山真面目,昆祢只得道:“他看上去个性挺,稳重。”
“你是想说心机重吧?”喜夫人毫不客气地道,“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那天从铁家后门出来以后,我就去和这位四公子见了一面。”
这世上不被父母偏爱的人有许多。有人理解,有人怨恨,有人心怀鬼胎,只待时机成熟谋夺家产,也有人是唾面自干,加倍牺牲,加倍孝顺。一个猴有一个拴法。自己是该威逼利诱还是挑拨离间,就要看这个铁老四到底是什么样的个性了。彼时的喜夫人转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想着,而后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是个举止长相都颇为板正的男人。方脸,圆腮,笑眯着的眼,一举一动都仿佛透着些随和谦卑,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摆在柜台后面做迎来送往的大掌柜,可就在他猛然抬头对视上的一瞬间,喜夫人就清楚地意识到——
这是个和自己一样,冷心冷血的人。
铁四公子并不在乎父母的苛待冷遇,自然也不在乎父母。他的野心和他的身材一样,是包在一层温和脂肪下的硬肉,一旦机会到了就会瞬间将整个铁家吞噬殆尽。
“他是个能共患难的人,”喜夫人微微一笑,“毕竟现在就出卖我可算不上划得来,更何况那天讨论了以后,发现我们两个的目的并不冲突。”
铁四公子想要的是铁家的实权,是被当成土皇帝高高在上,掌握这一亩三分地的生杀大权,而喜夫人要的却是他家累世积攒下的关系网。
“公的也好,母的也罢,只要名字前面带个‘铁’字,别的我一概不在乎。”她掰着手指,漫不经心地细数着,“家世清白,安静,听话,一个好用的花瓶,要是能有一点心机头脑,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有了喜夫人的钱财支撑,铁四公子就不必像从前一样掣肘,可以尽情地去结交应酬各种名门豪族,而由他的交际所带来的那些人脉生意也就自然而然的,由喜夫人来接管笑纳了。
就好像她的名字一样。喜珠,喜蛛,她天生是个躲在暗处的捕食者。
“说来也是好笑,之前荣哥儿一直问我,为什么不能用钱买门路?为什么不能讲价出资,非要联姻不可?我就告诉她,并不是有什么‘非要’联姻,只是没有了‘不能’的的理由而已。”
这还要多谢那些凡人。在年复一年诗书礼仪,击鼓传花式的洗脑后,终于将“婚配”这个反常理的东西,硬抬到了匪夷所思的地位。虽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过是一张红纸,两个人名,三句废话,却能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可以和神通誓言媲美,可喜夫人还是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笔无毒无副的好买卖。
她说得真情实意,昆祢也只得默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轻轻推了过去:“你要的报酬。”
喜夫人闻言不由一乐:“哟嚯,这回怎么这么快?看样子那个懒蛋被你折磨得不轻吧?”
“刀谱又不是菜谱,不能随意乱写。你要得仓促,又是时隔那么久,能记起来已经是万幸。”昆祢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再说他也不是懒,只是不喜欢做些无趣的事情。”
“是是是,你的灵菳聪明又能干,连放个屁都是香的……这东西到底要练多久?”她敷衍着随手翻了翻,“我看话本里常说什么童子功,该不会这个也是一样,得练个十年二十年才见成果吧?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昆祢却是摇了摇头,安慰她:“不用担心。好的武功才需要苦练,这刀法普通,就算没有底子,也不用耗太长时间,不会耽误保护你。”
“行吧,那样最好了。”喜夫人装作没听见他暗搓搓的排挤,“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要是没来得及大干一场,就先让什么人一锅端了,那我真是做鬼也要气死!横竖我能铺的路都已经铺好了,现在就等着看我那位新夫,他到底有没有能耐将他的三哥拉拢,又能和我们这条船绑得多紧了。”
像是已经预想到之后的无休止的勾心斗角,喜夫人忍不住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不急,不急,那些都还是后话,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如今只等荣哥儿他们将东西收拾好,大宴就算彻底结束,一切也终于尘埃落定。
多年积蓄的宝库这一下就空了十之六七,余下的三四成里又有一多半正在清点装箱,准备陆陆续续送往铁家的后院,只剩最珍藏的一库,被深藏在书房的地板下,作为她离开后,那些留下的人的庇护所。
荣哥儿,小益,老周,小花……还有她最心爱的,最舍不得的小柳儿。
如今回想起来,或许她很早以前就清楚,他是不会跟自己离开的。
她不由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见到的小柳儿——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束着浅灰色的护腕,腰佩长剑,背挎弯弓,一身潇洒又风流,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误闯进来的小公子,全然看不出一点精怪的气息。
他也确实不像是喜夫人印象中的精怪。
他竟会读书画画,而且不单只是为了卖钱,是真的当成一种“乐趣”。举止打扮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刻意半露半掩地卖弄风骚,而是有些老学究气地一丝不苟。
有钱的时候,他喜欢游山玩水,去各种名寺古刹游览观光,等到没钱的时候,他就卷起袖子,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一起搬抗打杂。而不管是穿着长衫还是顶着大太阳,系着绑腿短打干活时,他都是一样把领子抹地板板正正,端庄干净到可笑。
他爱交游,懂仗义,会为了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不远千里自掏腰包去请香,简直像是个话本里才有的,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可如果单单只是个“好人”,是绝不足以让喜夫人如此挂心惦念的。
倘若说由色转变为情,是因为那一次偶然怜惜带来的心动,那么促使她耐下性子,忍过之前许多次躲避和拒绝的,则是那一次神通。
第一次见到柳砚冰的神通,是在又一次被他拒绝之后。
喜夫人自认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更没有什么欲拒还迎的嗜好,再好的羊肉要是吃不到嘴里,那也没什么乐趣,尤其是看着那个红着脸不停道歉,落荒而逃的背影时,她几乎是难得的有些泄气。
当时距离他们前往江南,还有不足三个月,她跟着柳砚冰一路从京城辗转到了西北,就为了看一个什么大佛像。高悬在峭壁上的泥像大得看不到顶,光秃秃的一色灰黄,既不好看,也没觉出什么人文历史。
可柳砚冰是真的喜欢。
他站在崖边眺望时,眼神里像是有光,而喜夫人却只觉得身边的人挂云佩风,好看得近乎神圣。
母的负责强壮,公的用来欣赏。这世上不仅是修者无法摆脱过去的束缚,精怪们更是不能免俗。而倘若把柳砚冰比作蜘蛛的话,那他一定是只七彩斑斓,艳丽带毒,硕大优雅的雄蛛——最合喜夫人口味的那种。
思及如此,喜夫人略一迟疑,终于还是沉痛地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漫不经心地用画轴拍打着后背,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地找着。听字画店的老板说,这副……什么来着?反正卖得最好,最和那些读书人追求高雅的脾气,她特别令人用金纸裱糊了,做得又大又贵气,全当是刚才出言不逊的赔礼。
她难得这么上心地去追一个人,出钱出力,还去了解他喜欢的是什么,这已经算是十足的诚意,要是再不成……
她猛地顿住脚,突然看到了那个人影。
柳砚冰在给人砌墙。
一间偏厢房需要四推车砖头,还要打灰,和泥,一天下来工钱十文,再加三餐稀饭杂面馒头。
十文,还不够她刚才在酒楼里的一盏茶钱。
喜夫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爬上爬下,脏泥凝固在他的衣角,白皙脸上嵌了一条清晰的掌痕。他大汗淋漓,雪白的深衣浸透了,显露出一身纤瘦的肌肉线条来。
这倒是今天唯一一件好事,总算是一饱眼福。她心内大为舒畅,一面如此想着,一面慢悠悠地步进酒楼,又点了壶茶。
从正午一直到傍晚。她跟着他一路从南到北,从原本的有趣到逐渐变得不耐烦,最终将那些仨瓜两枣的零钱攒在一起,交给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
“茂兄。你要得太急,一时间我也只能筹到这些,实在对不住。”他的语气满是歉意。
“哎呀,怪不得都说柳老弟仗义,也是我那小崽子不争气,好好的犯什么病!家里一时哪拿得出来那么多药钱。”
柳砚冰忙道:“治病要紧,小孩子毕竟身娇体弱,你不要责备她。只是……恕愚弟多嘴,似乎没听说过茂兄成婚,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了家眷?”
男人哈哈大笑:“柳老弟你这话说得,什么成不成亲的,文绉绉的话我可听不懂。我就是个粗人,看上了谁家的婆娘,拉上x一泡,不就齐活了!连这小崽子也是那时候的种。妈的,你别说这婆娘的x还真不争气,生都生了,也不闹个带把的出来,一个小丫头片子,还白吃我四年米!”
柳砚冰顿了一下,问:“……可你刚才不是说,令爱才刚三岁?”
男人赶忙打哈哈:“有吗?你瞧我,真是气糊涂了。行了老弟,我先走了,咱们回见,下回我请你喝酒哈!”
喜夫人站在阴影里,冷笑着看着那人火急火燎地跑过,连脚印都仿佛有一股浓浓的酒气。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那个低着头的人,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
柳砚冰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缓缓皱起眉,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抬腿跟了上去。
过了巷子一路往西,穿过不知多少条小路大路后,两侧的人烟却是越来越繁盛,终于到了一处酒气飘香,红袖招摇的长街时,柳砚冰踌躇了一下,而后还是跟了进去。
喜夫人冷眼看着他可笑地腾挪着,小心翼翼地躲开扑上来的人群,又过了一会儿,伴随着一阵呼喝的喧闹,他被推搡着一把赶了出来。
那“茂兄”藏在龟公的身后,眼神闪躲:“柳老弟,你看你……何必这么较真呢?其实这也不是我想来,就是我有几个朋友恰好今天约在这儿过寿,我就是来道声贺的。”
柳砚冰缓缓爬起身,怕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没有吱声。
茂兄越发心虚,怒道:“柳老弟要是真这么仗义,早就该多提携提携咱们!如今谁不知道你好命,攀上了个大户喜珠,家里头京城内外教坊都有店铺,金银何止成斗!你自去过好日子了,哪里还想得到兄弟!”
柳砚冰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说完了,才开口问:“这么说,没有孩子生病是吗?”
茂兄顿时语塞。
柳砚冰于是点了点头,再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向着巷子里走去。
深秋的晚风肃杀萧索,卷裹着落叶拍打在那人身上时,更透着一股别样的凄惨哀愁。可喜夫人看着他,脑海中盘算的却是该什么时候出去“英雄救美”,才能最大程度的让人心中感激。
她想得太过出神,竟没察觉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身影已悄然停下了脚步。
柳砚冰抬头望向天,傍晚的夕阳红的仿佛一场血淋淋的谋杀案,风中隐约传来黄沙泥土的腥气,半响,他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抬起手。
一瞬间整条巷里都为之一静,连风声都不再喧嚣。
柳砚冰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空茫,而后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浑身上下重新变得一尘不染,被砖石磨出的水泡也眨眼不见了踪影。
“咦,奇怪,我记得我好像是在……啊,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他敲了敲额头,像是有些为难,却又仿佛习以为常,而直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喜夫人才突然大笑出声,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怜悯。
神通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本性。语言可以造假,举止可以蒙蔽,只有在生死关头心心念念最强烈的念想,才是一个人最深的**。寿命,权力,财富,武力……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理解,却从未想过有人连死都不怕,想要的却只是“没有发生”而已。
难怪他在这种乱世,这种穷困的底层还能保持着一颗璞玉一样的心。这不过是个可悲的胆小鬼,连一丝挫折也经受不起。她分明有些鄙夷,可却在心中油然而生了一股莫名的怜惜:因为他分明是知道的。
他分明这么怕被伤害,也分明知道忘记会带来多大的不方便,可他还是每一次,每一次都选择了伸出援手。
这是名为“善良”的愚蠢。
白瓷的杯盏上滚落下一滴水珠,茶凉了,再入口总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喜夫人将它随手泼了出去,只是语气里依旧带上了些茶的余味:“我小心翼翼地护了那么多年,一次都没让他再‘回溯’过。直到这一次……不过也好,忘记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如今刀谱也有了,只要再忍几天等上了船,到了新地界后把那些东西拿到手,也就不枉我辛苦这一场。”
她像是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真是有多少年没像这样忍气吞声过了。她是望柳山的山主,一香断生死的喜夫人,一个个说出口响当当的称呼——可那又如何?还是抵不过天命的浩劫。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纵使是天落也无法等闲处之。无数个夜里,多少人痛苦流涕,诚惶诚恐,连古老如三元门也不得低头求合作。
回想起那日在大会殿上,首座的谷老先生声嘶力竭地传下那句预言,又含着泪请出那张镇派的图纸。无数人倾尽全力,耗费数十年,却也只够打造出这二十六艘宝船而已。
是巧夺天工的鬼斧之作,却也是噩梦的开始。
合心船,合心船,无风自起,无水自行的宝船。它不是用凡俗事物而是全凭髓气锻造铸成,于是自然能载起多少重量,也须得用髓气计算。
一时间拨算盘的声响从天南海北,一路响彻到众人的心里,一个个等式不等式被放在秤上,翻来覆去地来回计算。
一船能盛下二千一百零三只半天落。二十六艘船正好能将所有人带走。可同时——
一只上好的护身符是一盆髓气,是十分之一个天落。
一件法宝是一桶髓气,是半个天落。
珍藏的杀招密卷是二十个天落。
世传的护宅大阵要一百二十个……
算来算去,算来算去。
都是积年的珍藏,都是日后东山再起的根基,谁也不愿意吃亏,谁也不愿意少带,那就只能换一种思路,去掉一些最多,也是最无用的……“砝码”本身。
一个天落能换十只护身符,保下自家十个弟子。二十只天落能换一个杀招密卷,或许能在一战中扭转乾坤。将人命赌在天平的两端或许是一种残忍,可如果这命无关自己只是他人,那就成了一种可以商量的买卖。
“有一句话铁老三说的没错,那就是我太自大了,只想偏安一隅,竟然连出了那么大的事,都是慢了一步才知道。”
而人生就如同商场,慢了一步就是什么也来不及。
依旧还是那位谷老先生的提议:“合心宝船不同于其他,须得用大量髓气浇筑而成,二十六艘已经是极限。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幸好却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还有一样东西是人人皆有,天生带来,最为纯净的髓气产物——”
肉身。
何必非要那么死脑筋呢?对天落而言,躯壳本就不是必须之物。你等都是些穷苦人,无才无能无法宝神通,就算全须全尾的过去,也不过是给“那边”的巨兽多加一餐,既如此,何不摒弃了那些俗物,用来融合重塑成一座新的宝船!
将血肉拿去护卫木头,用天生的身体去换取一些指缝里漏下来的财宝。髓卵思维被存进箱子,和那些杂物破烂一起堆满仓库,在沉睡中,怀揣着无限的美梦一起,破开桎梏到达新界。而至于那些因此腾出来的空间?自有早早得知消息的几家世家大族一起瓜分笑纳,还美其名曰:赎买。
多仁慈的互惠互利,多高明的赎罪金券!
“我从前常听小柳儿教勾雨小花他们,说什么‘善有善报’,他自己也是每年到处开粥棚,四处救些快死的穷人,他觉得这是积德,可我却知道,那不过是骗傻子。”
喜夫人微微一笑,“真君,你是修者,人的出身,大约学过什么诗书礼仪,可我却没有。畜牲只嗷嗷待哺几个月就会离开父母,想我们这种虫蚁草木更是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家人。看见危险就绕路,遇上好处就死死扒住,饿了什么都能入口,就算是同伴,要是死在旁边了也能填填肚子。情和爱对我来说是后天才学来的东西,而那些才是我的本能。”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仓廪实而知礼节’。道德这种东西,是给那些富人大人的香饵,引着他们不要欺压地太过分。要是一个人连自身都难保了,却还是一味听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是真可怜。
“我明白小柳儿的心思,他这个人恋旧。就算再怎么讨厌赌博,可每次一提起江陵吴家,还是会忍不住一脸笑意。他太像个人了,会思乡,会不舍,会宁可死在熟悉的地方也不肯离开,他就是个人了。可是我不行,真君。
“我心爱小柳儿,就算是把心刨给他都不可惜,可是要是能选,我还是想活。”
而这,也就是一切的源头,和原因了。
喜夫人缓缓站起身:“行了,道别也道完了,戏也结束了,咱们也该散场了。你要的药和香我已经让荣哥儿给送去,还有——”
就在这时,远山处突然传来一阵极轻又极脆的短笛声响。那曲调是如此平和悠扬,纵使是经过山谷的不断回音,也丝毫不带一点感伤,只有浓浓的爱意,轻快;和祝福。
喜夫人的神情霎时一变,骤然回头,她的两眼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看向那个端坐在河畔石头上的人影。
一衣带水,两岸垂条,芦苇摇曳间轻轻挂过他的衣摆。依旧是月白色的长衫,依旧是一只银红的短笛,一曲《春江山色》后又是《竹间词》,《采莲曲》再来是……
那笛声响了整整一天,喜夫人就坐在高楼上看了一天。她看着他的脸,他的笑,还有他手背上那一条因为被小花抓伤而留下的,小小的伤疤。
他决定记得。
喜夫人笑着,缓缓流下泪来。
江上竹筏攒动,灯影摇晃。无数的舟船又呼呼喝喝地,沿着来时的路慢慢离去。一片人声嘈杂中,无人发现石桥旁的大杨树下少了个守门的人,而与此同时,那艘最华丽的花船上,也多了个看上去很眼熟的癞头身影。
癞老五——又或者该叫他秉月,或者戚长安——哼着小曲儿,像是好奇地仔细观摩着自己的身体。透过船头的灯火,隐约看到船舱内有个修长的人影,在纱幔的遮掩下隐隐绰绰,看不清晰。
“你的身体我已经帮你取回来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他的声音沙哑中透着一丝狠厉,可秉月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抬起手对着月光,入迷地打量着自己的掌心。
耳边,隐约能听到昆祢忍无可忍的低骂“都说了,不要给他乱吃东西!”以及大管家惊慌失措的叫声。
“快快快!快叫大夫!这小孩中毒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