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如同洪钟,一圈圈在半空中回荡。可还不等尾音完全落地,说话的人却已经拨云分雾,从人堆里挤出一张圆日一样的大脸来。
“真君?!真的是你!刚才在那边老远看见一个圆咕隆咚的后脑勺,我就觉得眼熟,起先还不敢认——你看,我就说是真君吧,你还说我眼瞎。”
他嗔怪道,撒娇的语气配上悍匪一样粗犷的眉眼,颇有种老娘舅硬充小白羊的诡异感。肩上的白头鹦鹉顿觉得丢人,低头啄了啄翅膀,假装不认识他。
昆祢盯着他半晌,难以置信地道:“山……老?”
“唉!”来人亲亲热热地应道,“真君还是太客气,说了好几次叫我大虎就成,一句一个‘山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阔气,其实就是个小土坡嘛!”
“真君现在不在南山上住了?难怪上回重阳节我去拜贺没找到人,吓得我还以为是仇家找上门把你们掳走了,幸好我媳妇……哦对,真君您还不知道吧,我如今也成亲了,就是这边这个,拙荆,我内人,还是正统外国鸟儿!”
“外国友人”矜持地冲他们点了点头,而后一脚踢在他脑门上。
说重点——所有人脑海中同时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
昆祢不由眉头一跳,就看见山老嘿嘿一笑,一拍额头:“哦对对,瞧我这记性!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都能忘——真君,您稍等一会儿,等我哈。”他说着一把推开旁边的行人,大摇大摆地向着街道另一侧走去。
韦灵菳好奇地探过头,眼看着那人大步走到巷口的一个摊位旁,蹲下身稀里哗啦地翻找着。
纵使是在放眼望去一片千奇百怪的“垃圾堆”中,山老的那一块鹅黄碎花边的红绸子也是如同夜空星一样闪亮的存在。崭新的布料上放着老旧的不值钱杂货,他随手扒拉开一袋小米,顶着内人不满的瞪视,好半晌,终于眼前一亮。
“找到了!”
他一把从麻布袋里抽出个极精巧的攒心梅花红漆盒,随手拍了拍上头的浮土,而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起毛的红纸,啪地一声拍了上去。
“好咯!来,吃喜糖!”
推上来的盒子只刚一打开,顿时有一股浓烈的芳香扑面而来。切好的糖块黄灿灿的,像是一个个小三角,整整齐齐地紧密码在里面,隐约能看到猪油的白腻。
山老瞪着一双圆溜溜的虎眼,眼巴巴地看着昆祢捻起一颗放进嘴里了,才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来:“怎么样?好吃吧!这可是我专门跑去城里找人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绵白糖,连松子都是我从内人的口粮里抠出来的呢!
“真君你也知道我是个大老粗,哪有这么细心想到这些!是内人提醒说,当初要不是真君出手帮忙,我早就死在那个打虎的手里了,如今一走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遇上,全当是个由头好好谢谢你。我一合计,不都说凡人最爱个喜庆吗?想来修者也差不多,干脆就做了这个。
“顶上这一盒是给真君你的,底下这个是给那老梨兄弟,多谢他介绍了内人跟我认识。其实我原本是想亲自给他送去的,可去了好几次都说在外头闭关,也不知道是哪个外头!不过幸好今天遇到真君,就烦劳你替我转交给他吧。”
昆祢咽下口中的糖块,缓缓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个,恐怕不太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这世上谁不知道你和梨大仙是过了命的交情,当初你死里复生,他高兴得满山放烟火,那光就是八百里外都能看见,就连去年我和内人去城里祈福,还看见他在花灯上写真君你的名字呢!”
昆祢一阵恍惚,随着他手舞足蹈地描述,眼前仿佛当真出现了一个蹲身在河畔,轻轻将花灯推出去的人影,然而不过眨眼他又回过神,缓缓摇了摇头。
山老神情诧异,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在这时忽一眼瞟见昆祢背后,当即眼皮一跳,转身捏起地上的包袱皮飞快一卷,扬声喊道:“那我就不劳烦了。真君要是有时间,这几天可以来我洞里喝杯小酒——只是可别太晚,再过十天等第二批的宝船开了,我们俩也要跟着走的!”
他一面说一面将夫人送进鸟笼,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昆祢两人都清楚地看到了他脖子后通红的印记。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不及眨眼,于是等金伞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布包跑回来时,只来得及惊喜地喊了一声:“竟然山老爷!您的账——”
人就瞬间没了踪影。
金伞望着那一团黑雾,叹了口气:“得,我看这一票也没指望了。自打知道一定要走以来,这人一个个都跟开花水似的浮躁,原本多老实的人也都泛心眼子。您看,这才不到个把月,我都跑了四单账了,看样子我这老买卖也要到头咯。”
他像是也有些意兴阑珊,苦笑着一抬手,引着人继续向前走去。
越是向里,景色就越是凄凉。往日寸土寸金的中心街成了一片蛮荒地,连摊上售卖的东西也脱去了遮掩,直白到不堪。
血肉皮身,妻儿父母。越是常人没有的,越是能卖上价钱,越是想卖上价钱,就越是找些新奇,别人不舍得的。
浓郁的血腥气像是柳絮,随着风吹直扑上人脸,糊在口鼻上留下一层油脂,而在道路蜿蜒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双拱的长桥。桥上青石黝黑锃亮,一看便知经过不少岁月,桥旁,一株极高的大槐树正摇摇挺立着。
金伞凑近了低声道:“昆老板,您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小娃娃身上吧。过了桥那边就是工街,最近牙行不太安稳,老有些乌七八糟的人在里头流窜,到处抓皮口袋。”
“什么是皮口袋?”
“就是人呐!”金伞不假思索,可随即马上反应过来,猛一回头,正看见张道德踉踉跄跄想要爬起来的身影,吓得他赶忙抄起褡裢把人兜下去。
“哎哟小祖宗,小声点,有人看着呢!”
果然他们刚一下桥,就见一座极高的金顶绿楼,乍一看彩绘雕窗,端的是气势恢宏,然而再细望过去,里头却是横七竖八地躺了不知多少人。
尿骚味混着汗腥味一股股翻涌,各种果皮茶梗更是堆得无处下脚。几张也不知有没有虱子的破草席合摆在正中间,一群打着赤膊的汉子原正在吆五喝六地摔着扑克,瞄见人来了,立刻转过头,两眼直勾勾地上下打量着他们。
金伞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他夹着伞面上带着笑,冲那边微微一点头。领头的男人叼着根草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勉强动了动脑袋,算是回礼。
“成了。也是赶巧,今天轮值的这位和我是老相识,待会这一路只要不大闹,就不会有人为难咱们……得,现在两个都醒了,我这药还真好使。”
他苦中作乐地长叹一口气。
全然没有感觉到那虎视眈眈的视线,韦灵菳打量什么稀有动物似的回望了一圈,饶有兴致地推了推昆祢:“阿祢你看。这个气质,这个精神状态,简直太典型了。”
昆祢也不由点了点头:“战俘。”
“差不多,这都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
金伞低声道,“您二位有所不知,咱们鬼市的狱卒可没有外边那种固定的,说是为了表示不是精怪一家独大,除了牢头,其他全是各家调派来的。所以啊,人家也不管你那么多,一说要走,直接把人手一抽,牢门就干脆放着不管了。也幸好您二位来得时间凑巧,这伙人打杀一阵子也老实了,现在一门心思全在——”
“——皮口袋?”昆祢接口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伞摇了摇头:“其实真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您也知道这赎买最怕的就是强买强卖,所以当时鬼市领司就和几户大家一起约定了,凡是上船的不管是卖家还是买家都要检查,绝不许任何人强迫。
“可这么一来,想要买一个位置价钱可就上去了。那些大家子底气足当然不在意,可有些没钱又想风光的,自然就免不了起些歪心思。听说他们专门雇这种泼皮无赖,就挑着那种落单的小娃娃或是傻子抓回去,别的一概不管,一天到晚只教点头摇头,好躲开检查。”
昆祢一惊:“没人管吗?”
金伞也是一愣,笑道:“这有什么好管的。他们下手的都是些鸡崽鼠崽之类的,本就是数量最多,开窍最容易的,丢了一个两个也不可惜,至于傻子?那就更不用说了!”
他一面说一面故意引着众人快步往前,很快就转过街口,将那长桥远远甩在后头。
金伞这才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多耽搁,直抄无人的小道很快到了一条最靠边界,也是最荒凉的小巷。这里别说商铺,连摆摊的都稀稀拉拉,只有几个包着黑斗篷的扛着个黑箱子,一副遮遮掩掩的模样缩在角落。
他目不斜视,一脚蹬开旁边翻倒的箩筐,径直走向巷尾一家不过半爿大的小屋,他随手从旁边捡起一根木棍,将木门四角的钉子卸了下来,探头向里边喊了一声“马虔婆,还不快赶紧起来,有客上门了!”说着直接走了进去。
屋内是比屋外更令人难以容忍的脏乱,乍一眼看上去还以为到了乱葬岗。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死味,柜台上的蜡泪比烛台还要高出一截,像是个圆笼一样把灯芯严密地包裹在里面,压得本就昏黄的火苗更如同窒息一般。
韦灵菳一脸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像是漫不经心地往周围扫了一眼,可就在下一秒,他却是眼神一凝,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只如今已经极少见到的四足鎏金的赏瓶,淡青色的瓶身上一左一右对称勾画着两只金乌的纹样,细长的瓶口除了用朱红的腊密封外,还用一道又一道的黄符纸仔细包裹捆扎了。瓶子里满盛着琥珀样的液体,里面一起一伏飘着的,却是一只惨白的人手。
他瞬间回头,果然看见昆祢的脸色铁青,甚至一只手已经缓缓伸进了袖子里。他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厌恶的东西,可细看之下仿佛还有一丝恐惧。
而背对着他们的金伞却是始终一无所知,还在高声喊着:“马虔婆!在家没有?来生意了,送钱上门你还不快点?喂……”
“听见了,催个屁!你狗日的叫魂呐?”
沙哑的声音猛然响起,像是夜枭的嘶叫。而在说话间,顶上木板微微一晃,从木板隔出的二楼缓缓踱下来一个矮胖的身影。
那是个约摸七八十岁的老妪,耷拉下来的皱纹像是沙皮狗一样,让人看不清面容,而穿着却是极其艳丽——桃红滚黑边的荷叶纹小袄,下配着藏青铅灰两色洒金裤,一双翘脚鸳鸯鞋,满身珠翠金冠。
她是一只掉了毛,褪了色,哑了嗓子的翠鸟鹦鹉,明明风华不在,却还妄图用不知从哪儿捡拾来的艳丽羽毛来粉饰太平。
她神情不耐,语气更是厌烦:“回回都是你个老破伞,叫唤倒是起劲儿,也没见屙出个什么好货来!今儿又从哪儿拉来的什么面瓜憨货,看着也没什么油水。你要是只买那点针头线脑的,趁早给我滚出去,我可不伺候!”
金伞忙觑了身后的人一眼,眼看昆祢二人神色不变才放下心,笑嘻嘻道:“我说马虔婆,你可别狗眼看人低,这两位可跟从前的不一样,都是百来年的老主顾了,随便动一动,指甲缝里漏出来的都比你这一屋子值钱。行了行了,我赶时间,别满口胡沁了,先把东西拿上来吧。”
他如此这般的将张道德两人的情况一说,马虔婆听完略一沉思,提起蜡烛凑近了,又把那四个人仔细打量了一遍。
“原来如此……要说办法嘛有也是有,只是这年月不对,材料难得,要是想做好,恐怕得等上一段时间。”
“要多久?”
马虔婆哼道:“那我哪能说得准,兴许三天五天,兴许十天半个月,总得让我备好了东西慢慢来。”
金伞不由啐道:“行了,说得那么玄乎,我还不知道你吗?放心,钱一准管够,你就按加紧快快的来就成了!”
马虔婆闻言不置可否,只冷哼一声,转头向着二楼走去。
几人原以为还要再等许久,却不想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楼上又是光亮一闪,紧接着便传来小脚踏在木板上的咚咚声。
金伞先是一惊,待看见她手里的小瓶又满面堆笑:“真没想到,你这次倒是麻利……”
他站起身忙要伸出手去接,可就在指尖堪堪要碰到瓶身的前一秒,那马虔婆却是忽地扭身一转,避开了他的手。
她瞥也不瞥一眼金伞的神情,,两眼只在昆祢和韦灵菳间来回打量着。
“药我是做得出,可给不给还是两说。我且问你们,你们俩看着眼生,不像是这附近走街干生意的,那是从外边来的?可有什么营生行做?”
昆祢看了一眼金伞铁青的脸,道:“小买卖通路,不值当说是行做,只是跑跑码头,航船糊口而已。”
马虔婆神情倨傲道:“码头我也是知道一点的,那我再问你,是走内航还是番航?买卖的是上货还是土货?”
所谓内航,就是指从青海湖往东,走老黄河道,不入海路,而番航便是西走长江,从怒江入海一路到缅甸。又因为船分两层,放在上层的是各种灵宝法器符篆,就叫“上货”,下层船舱里用来压重的凡人小物件就称作“土货”。
这种都是早几十年漕帮常用的黑话,如今说是老掉牙也不为过,然而看这个马虔婆严肃的表情,很明显她是全然不知情的。
昆祢也不拆穿她,只道:“海情不好,只是混口黄饭,过去常在内航走,这两年也跑跑番。”
“海外西南去过没有?”
“不好说。海上不分方向,飘到哪里停在哪,只说西南地方太多了,要说产什么还更好找些。”
马虔婆犹豫了一下,咬牙道:“药……”
“药?”
“对,是一味……仙药。”
凡人们追花逐月,一生梦想着枕上黄粱,为此用尽各种才情学识编纂出无数奇异神话,而对于身处“神话”之中的天落而言,也有着自己的迷信故事。
传说在大地的极西极南,天与海之间有一座孤岛,上面四季如春,花开不败,童子终岁熬药,一棋要下千年,其上有仙树神方,能去腐生肌,解龙蛇恶毒。
昆祢哭笑不得:“不过是传闻而已。”
“不,那是真的,真的有人曾经带出来过。”
马虔婆说得斩钉截铁,昆祢先是有些疑惑,随即脑海中却是突然灵光一闪。
那是一片惨白的雪,从左右前后直逼压下来,就像是一场漫长而缓慢的凌迟,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眼球都静止着,像是一块晶莹的黄水晶,一切都变得那么空茫,耳边回荡着刺耳的白噪声,唯有顶上冷冰冰俯瞰着大地的太阳,以及那个和太阳一样,居高临下着的雪白大树。
海外?西南?仙方?
韦灵菳懒懒一笑:“就算有人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能用的解方不代表在你身上同样有效,毒是在肌肤,在肠胃,还是在腠理?就算这些都不知道,至少也要说一下中毒的人是谁,说不准我们走南闯北,没准之前还真遇见过能用的药方呢?”
马虔婆闻言迟疑了片刻,含糊道:“那是个……精怪。”
“什么精怪?植物动物石头空气,至少给个物种,不然万一解药变毒药,那可不好收场了。”
她咬牙道:“是个梨树妖!”
一言既出,满屋的人霎时都静了下来,就连原本骂骂咧咧,猫在墙角的金伞也是猛一抬头,死死盯着她。
蜡泪包裹下的灯火隐隐绰绰,映照得人脸也忽明忽暗,马虔婆还在絮絮叨叨:“品种不贵重,就是株普通的梨树,是北邙那一带的,从前受过伤……”
点着花黄的眼东瞟西瞟,涂着口脂的唇一张一合,烛火下这张老迈的脸仿佛一点点扭曲模糊了,渐渐融合成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笼着白狐裘,插着金翠翘,明媚艳丽的脸上带着些天真的好奇,猫儿一样圆溜溜的眼扫过来,像是娇蛮,可因为年纪小却并不令人讨厌。
“师兄,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会摆阵的朋友啊?长得蛮好看的嘛!”
“唉,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咱们本地的,是胡人?骑马来的?还是坐船?旁边这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朋友?哈哈!你朋友长得怎么那么像个姑娘!”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什么?你有名字?你不是外地来的吗?昆?这姓怪怪的!你呢?哦,韦我知道,是京城的贵人!”
“吃蜜饯不吃?果子呢?茶糕呢?来之前师姐给我带了好多,都吃不完,可烦死了!哼!师兄不让我来,我偏要来!我非得看看那个迷倒他的小妖精长什么样子!”
“什么?我的名字你都不知道?师兄没说吗?师兄……哎呀师兄真是笨!喂,那你俩可听好了,在下就是儒鸣宗内门亲传弟子,掌门亲传,内行排行老十,江湖人称——”
“明光仙子。”昆祢盯着她,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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