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虔婆的脸颊痉挛着,好半晌,勉强挤出个笑来:“你这人,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我老婆子上了年纪可听不懂……”
她不由后退了两步,又骂道:“好你个老破伞!我看你就是存心来消遣我!你当我这儿是窑子呢?什么泼皮无赖都往里塞!去去去,我不做你生意了。什么狗屁的老主顾,满嘴胡话,谁知道是不是刚从牢里逃出来——”
“霍禔。”
一降一升,短短两个音,却仿佛在耳边响起的震天雷鸣。几乎是在闻声的瞬间,马虔婆的嘴角忍不住挂起一丝娇笑,下意识抬手理了理云鬓。
明光仙子霍禔……太过久远的称呼,就像是一场发黄的美梦一样,只是在唇齿间咀嚼,都让她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甜意。可就在她溜起眼望向昆祢表情的下一秒,就像是兜头一盆冷水直浇下来,马虔婆当即打了个哆嗦,眼神闪过一丝惊惧。
“你是谁……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与戛然而止的话音一同停下的,还有她缓缓向着楼上挪动的脚步。
不断沁出的汗水眨眼打湿了后背,显出一条佝偻着弓起的脊背,透过厚厚的衣衫,她清楚地感觉到一支微凉的,冷硬的东西正直直抵着自己,恍惚间,甚至有种即将被刺穿的错觉。
“放心,只要你不动,我就不会失手。”
身后的人轻笑着,可动作却全然不似语气那般和善,反而毫不犹豫地,更向前推动了一些。
“我对你的过去还有做过什么,都不好奇。”
锋利的铁尖划破蓝灰色的麻衣,正露出里面裹着的,满背金线绣万字花纹的绿绸裘背心,可马虔婆还没有察觉,只是在利刃的压逼下狼狈地向前闪躲,一寸一寸地,缓缓将佝偻的背挺直了起来。
“我只是有些好奇,那个蠢货发生了什么。”
“谁,哪个,哪个蠢货?”她的牙齿科科打颤,却在出口的瞬间就隐约升起了某种预感。
“常梨。”
门外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像是狂风掀翻了门板,也让她心中的巨石狠狠落了地。马虔婆……霍禔惊骇地转头,眼神在几人脸上来回晃动,直到对上昆祢的眼时,那抹罕见的鎏金色像是惊雷一般,瞬间勾起了脑海中早已被遗忘的回忆。
“是你……”她喃喃着,嘴唇不断颤抖,“竟然是你!”
“不对,这不可能!不是说那是人假扮的吗?你应该是已经死了的,我明明亲眼看到的!”她的两眼通红,恐惧过后便是滔天的恨意!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造成一切痛苦的根源,自己落魄的始作俑者!要不是因为他,师兄也不会……!
眼珠一阵阵酸涩,口中更是弥漫起腥苦味。她早就不敢提从前,早就习惯了这样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日子,甚至都忘了自己从前还有那样肆意潇洒的日子。
儒鸣,十里大山,千年传承的儒鸣。数不清的恭维,数不清的爱护。爹,娘,师兄,师姐,程家哥哥……她从记事起就是千娇万宠的小师妹,这样的好日子明明已经过了了几十年,那就该一直这么持续到她死!可偏偏要有这个人,偏偏是那天他们去了那座山!
她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将昆祢剜骨啖肉。
……不对,她也是确实这么做过的。
不,那不能怪她!
明明是他自己不好,一个阵术师,一个被多少人追捧,甚至赐名“真君”的大能,干什么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享受,非要去刺杀皇帝!要不是他闹出那么多事端,搞得人忍无可忍,吴伯伯也不会开什么“肃清大会”,阿爹自然也就不会一力支持。
不,就算是肃清也没什么,反正他们赢了不是吗?怪只怪他不肯老老实实就死,为什么不能和别的人一样安安静静做个尸体,被砍头,被分尸,被做成护身符稀罕物使用?
她又想起那天看到的,在山下放置着尸体的山洞外。一伙人提着瓦瓮鬼鬼祟祟地走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擦着手上血渍,欣喜若狂地跑出来。
都说像如意真君这样没有神通,却能有如此大能耐的,说不定是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好处。更何况人死髓消,留下的不过是贪等待腐烂的肉而已,这么拿来用用,也是为了不浪费。
血,头发,肉,牙,骨头……从一开始的偷偷摸摸到后来明码标价,甚至有些聪明的看到了商机,从外面倒腾来一些肉罐,剖刀,血瓶之类的来卖,不过短短几日就大赚了一笔。换做是从前,霍禔自然是绝不屑于这么粗鄙的活动的,她爱洁又臭美,想要的自会有人双手奉送上来,又何必要亲自动手,让那些脏污东西弄坏了她的衣角?
可今时不同往日。
儒鸣的掌门,她的父亲,就在刚才含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几位伯伯叔父看着嚎啕大哭的她,叹了口气。人人口中都说着惋惜的话,可又人人都忍不住眼神不停瞄着门外。
儒鸣的新一任掌门,她的大师兄李釉诚,没来。
霍禔含泪抬起头,眼神中有着滔天的恨意。
她当然知道这位“如意真君”的真面目,而自从前几日在山上,远远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为什么师兄宁愿被阿爹责打,也宁死绝不肯来。她理解大师兄的义气,也宽容地选择了原谅——可那是在他们的人没有伤亡之前!
三师姐,二师兄,五师兄,五师伯……无数熟悉的人影惨叫着身首异处,即使是守在大后方,霍禔也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里真的安全吗?那魔头会不会杀光了他们就杀到这里来?都怪爹!为什么不拦着自己跟来看热闹!
可她亲眼看着父亲也被那人当胸一掌穿心时,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他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师兄呢?她的师兄,闻名天下的青剑李釉诚,在你的师门最需要你的时刻,你又在哪里?!
她的恨意犹如江涛般翻涌,可倘若细数其中的根源,却是种莫名的恐慌。她不由又抬头看了一眼门外,而后悄悄地瞄着四周心怀鬼胎的人群。她知道所有人脑海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李釉诚会来吗?
在李釉诚之前,儒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偏远山门,连上庙堂的资格都没有,而自他之后,它才一跃称为一流大宗。名气,财富,权利,所有她如今习以为常的一切,在仅仅百年前还都是可望不可及。
那是李釉诚的儒鸣,而不是儒鸣的李釉诚。
一旦想清了这点,她就忍不住惶恐不安,而在辗转反侧了几日后,她鬼使神差的,第一次跟着那群人一起进了洞里。
她其实并不贪心,只是想着所有人都这么说,或许这个如意真君真能带来什么好运?那洞里就和她如今的屋子一样,沉闷,阴冷,黑洞洞的,只有一点昏黄的烛火光亮。守门的人一见是她,忙殷勤地递上来配套的小刀小碗,霍禔不敢看墙上挂着的那条人影,只是低着头颤抖地提刀剁下他的手,就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
那之后,李釉诚果然继承了师门,她也终于放下心,心安理得地继续她大小姐的日子,直到后来……后来她颠沛流离四处逃命,去过很多地方,可不知怎么的,却始终把那只“福手”带在身上。
而如今福手的主人就站在她面前,全须全尾,那双密褐色的修长大手就随意交叠着放在桌上,和瓶中惨白透着青色的干瘪骨头一比,一时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货,哪个是赝品。
“我想起来了。”她突然哑声道,“之前有一年大比,得了一张倒流时间的铁券,阿爹说这东西稀有,关键时候能保人一命,所以给了李釉诚。后来我问他要了几次,他一直不给,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把东西给了你!你是用我儒鸣的东西来杀了我们的人!
“怪不得李釉诚从那天上山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怪不得他一反常态对我那么好,原来他是自己愧疚,他知道自己是杀了我父亲的帮凶!”
金伞闻言忍不住道:“儒鸣是什么我可没听说过,不过剑神李釉诚还是知道的。那什么大比铁券,不就是他自己赢来的吗?”
“他是代表儒鸣参赛,自然得到的东西都是儒鸣的。”霍禔理直气壮,“若是没有师门哪有他?更可况他还是大师兄!”
昆祢淡淡道:“你也知道是师兄,是一手养大你的人,那为什么还要害死他?”
霍禔不由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我没有!”
“那是他自己蠢!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做掌门的天赋,就该早早让权让有才能的人接手,而不是死守着那点面子,只图自己有个清高的名声,却让我们跟着吃糠咽菜!”
她恨声道,“他明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个武夫,就该老老实实地尽好自己武夫的责,去打架比武做个门面就行,为什么还要插手其他事,连放贷都不许,又哪来的银子去养活其他人?东西他挣来的不假,可又不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没有我们在后面给他打点,他哪来那么潇洒去到处闯荡?况且阿爹临终前也说过,我们是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这么着,那东西也该有我一份!”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低哑到后来几近于于嘶吼,余声回荡在屋内,像是一场自说自话的剖白,言尽于此,自然也就不必再说。
昆祢看着她,脑海里只回响起一句话:这就是李釉诚的师妹。
这可是李釉诚的师妹啊……
他于是长叹了一口气,只问:“常梨到底怎么了?”
霍禔喘着粗气,此时终于回过神,有些后怕:“……我只知道几年前他突然去了一次西域,说是有什么要事要办,等到回来时就全身都是伤,还中了毒气,至于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西域?常梨?这怎么可能?!
昆祢不由皱眉,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找他?”
霍禔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只是一些私事。”
在昆祢冷漠的盯视中,她不情不愿地道:“就是之前,我……嗯,的时候,跟着几个朋友一起去汴京游玩,在路过徐州的路上,看见几个凡人耍猴戏。”
那是一伙用如今的话来说,算是到处“巡回”的把戏团,一共三男四女,听口音也是天南地北不一。领头的是个来自闽南的矮胖大汉,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长袍,最擅长的却是宫中才有的一种叫做“变脸”的戏法。
他的脸上涂着脂粉,点着宫娥常画的花黄,一出场先是翻了几个跟斗,随即从身后掏出一摞面具,依次摆放展示在众人面前。
那是八张紫檀雕刻的彩绘面具,从南到北画着的依次是老妪,童子,将军,美人,以及猪养狗鸡四种家畜。他先是从左到右走了一圈,展示了一下前面,又随即翻过手让众人都看到面具的背后,他一面脚下不停,一面嘴上还说着各种各样的俏皮话,无非是些讨好祝寿恭喜发财的字眼。
而就在众人快要不耐烦之际,他忽地伸手向上一抹,八张面具眨眼消失不见,而在他脸上却覆了一张雪白的美人面。他的动作也随着面具变得妖娆娇艳,壮硕的腰肢微扭,手上拈花指轻点,虽是木偶假面,可一摇一摆都仿佛真像是俏妇美人一般,让人不由心内一颤。
而就在众人心神荡漾之际,他呼的又一扭头,动作变得蹒跚,老妪拄着虚空的拐棍,小脚一颠一颤,又是咳嗽又是吐痰。
将军气势恢宏,挺着大肚上马;童子呀呀啼哭,撒娇耍赖不耐烦……
霍禔几人远远站在树梢上,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旁有个叫桑乔的却忽然不屑一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凡人的小巧而已,你们要想看真正的新奇,我这里倒有一样东西更有意趣。”
他说着一翻手,从袖中掏出一根的杵子,狡黠一笑:“这个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个好玩意儿,叫做‘天变’。顾名思义,就是能把移形换体,算是幻觉的一种。你们看这儿,是不是有个红圈,只要我用这个红圈轻轻一点,就能把人变成精怪,或是把精怪变成人,同样的要是想变回来,就要我口念咒语重新这么一点。怎么样,你们不是总夸耀说自己胆子大,那可有谁敢来试一试我这一点?”
众人都觉得新奇有趣,你推我我推你,都又不敢先动手,有一人就故意调笑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小子最会油腔滑调,万一你把我们变个什么桌子凳子的,天天踩在脚底,那这该上哪儿说理去!”
桑乔嘻嘻一笑:“这还不简单,我先变一个让我们看看,不就成了。”
他说着眼珠子向周围一转,嘴角忽然挑起一次坏笑,然后捏着那根杵子猛然一挥,但见一道白光一闪,顺着杵尖正中旁边大汉。
那大汗此时脸上正蒙着只黑猪面具,躬身伏趴在地上作刨食状,嘴里故意发出哼哼的叫声,引得在场众人哄堂大笑,他也更加来劲,越发做出许多丑态。他故意踉跄着,抬起一条腿,像是母猪喂崽一样翻着肚皮侧躺,而就在他再一次抬头望去时,却见两旁人群齐齐倒退一步,发出惊恐的尖叫。
大汉先是有些茫然,转头看向旁边的同伴,却见几人也是一样一脸惶恐,眼神中似乎还有一闪而过的嫌恶。他心内有些不安,忙想站起身,可就在低头的瞬间,却见自己原本的双手变成了两条黝黑的猪腿。
他呆愣着,许久,在众人的仓皇逃窜中,他突然张口发出一声凄厉的猪叫。可惜早已没人能听出他想说什么,而霍禔几人更是哈哈大笑着远去了。
那桑乔一路走一路笑,故意模仿着大汉的神情,引得其他人也不觉更加得意。一伙人越说越觉得有趣,竟然当真排队站在他面前,任由他一个个“点”了过去。
霍禔排在最后一个。
比起第一次跟着大师兄出门的好奇,她现在已经是驾轻就熟,而在朋友的选择上也有了自己的见解。她如今有钱,大把大把的钱,再也不用像从前一样起早贪黑的做早课,而空闲下来的时间就用来到处游山玩水,肆意挥霍。
她像是一只花团锦簇的女王蜂,端坐在正中间,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桑乔于是笑嘻嘻地凑过来,故意骚了骚她的掌心,就在他佯装恼怒地一横眼中,陪笑着提起杵轻轻一点。
那一刹那,就像是有一双大手捧着墨盆在面前猛然一泼一样,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一片深深浅浅的黑白。正午的阳光洒照在头顶,像是灼烧一般,亮得人一阵眼前刺痛,让她不由偏过头闭上眼。
可就在她闭眼的一瞬间,耳边突然闻得一声高吼“竟然是群精怪!鬼鬼祟祟聚在这里做什么!”而在话音未落时,便是一阵狂风骤然袭上,随即便是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
仓皇间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霍禔只喊了一句“你认错了”,整个人便横飞出去!
精心保养的面颊猛然一阵刺痛,她不由哎哟一声,下意识抬手,却只摸到一片恶心的绒毛。
“这是什么!我是什么!”她尖叫着伸手想去抓旁边的人,却被不耐烦地一脚蹬开。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桑乔喊了一声“先跑!”而后不等反应过来,便只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即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哎哟!谁打我的眼睛……人呢?你们去哪儿!别丢下我!”她惊恐失措,不断想要爬起来,却又只能被四周带刺的树枝裹得更加伤痕累累。
而就在她忍不住终于,绝望地痛哭出声时,眼前却是蓦地一暗,紧接着一个略带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没事吧?”
霍禔勉强抬起头,奋力眨巴掉眼里疼痛的泪水,终于,面前的人影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一身红衣,俏丽英俊,马车上的人一脸冷漠淡然,可在看清她的瞬间,言语里又多了丝关切。
“原来是个小崽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霍禔大喊:“我和朋友走散了,路上遇到那个死道士,二话不说就冲上来要杀我!”
来人冷哼:“原来是修者,难怪了。你爹娘难道没告诉你,人修都是不讲理的——来,先上车来,我带你进城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霍禔扶着他的手,真要开口,却在看到他背后狼尾时猛然一顿,话音瞬间一转,“——我叫‘宝女’,这位大哥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不要叫我哥哥,看你的年纪该叫我叔叔。难道你家里人没教你认过外面的花纹?我是明琩。”
前蜀天复七年,唐朝正式覆灭。同年,北狼王明琩的独妹嫁给自己的结拜兄弟,又在七月中生下了个儿子,是乱世里罕见的喜上加喜又加喜。
狼是一种重情重义的动物,更勿论是他们一族这样难得的世代同居。临行前他抱着无限的喜悦,无限的兴奋,亲自在仓库里挑选出满满几大箱的珍宝。
给孩子的长命锁,给妹妹的养生汤,还有预备要和兄弟一起痛饮的欢喜酒。
他满怀着期待,一路飞马踏过金秋,而后在看到那个被追赶地满地乱滚的小母狼时,突然生平第一次的,想起凡人书中看到过的“积德福报”来。
明琩心想,就做些好事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对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襁褓里的小外甥还未满月,可怜兮兮的一个小白子,让人忍不住担忧它以后没法开窍。倘若真能给它添加几分福气的话,那就算再可笑的忌讳,他也甘之如饴。
于是他抱着一股难得的,移情的怜悯带人进了城,在满面笑容中等来了八月十五的满月宴,饮下了那人递上来的庆贺酒,而后他僵硬着,眼睁睁地看着她打开大门,和一群不同种类的陌生精怪一起,笑着,闹着,一刀刀将所有人屠戮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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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满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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