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最初的开始,是在香山的大光音寺。
大中十三年,唐宣宗驾崩,太子李温继位,改年号咸通,自此开启了一段浩浩荡荡的灭道兴佛历程。咸通八年,也正是懿宗举国之力迎接佛骨的四年前。借着“上意”的鼓动,各地的庙宇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层出不穷,佛门的金顶和世家的朱门一样,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以至于破道观改佛寺也屡见不鲜。
禅宗,密教,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可对于悬镜门,或者说此时正身处香山的所有人而言,唯一在乎的就只有一件事──
骆丹阳到哪里了?
而被他们如此殷殷记挂着的人,此时也正好抬起头,仔细打量着殿门上恢宏的“大雄宝殿”四个大字。
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山北镖局祝家的大少爷定亲,要娶的是山南万家的三小姐。初三提亲,初六问名,初十纳吉,等到了廿三,一行人便敲锣打鼓,挑着车载斗量的聘礼聘礼,浩浩荡荡地启了程。
领头的祝大少爷刚满十九,骑着一匹枣红大马,从衣到鞋一色全新。许是因为娘胎里带的气喘,他看上去面白体瘦,倒是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一看就极讨人欢喜。
依照老规矩,准新娘这会儿本该是不能出面的,然而万三小姐今年年初刚开了窍,所谓“跳出三界外”,自然也就用不着守那些凡人规矩。她乘着一抬藤编软轿,通红着脸,跟在媒婆和护卫的叔伯后面,时不时装着喝茶,眼睛顺着帕子上飞快向远处扫一眼。
接应的队伍本来是在城外的十里亭,可在万三小姐含羞带怯的低语中,又向前走了五里,停在山脚不远的茶棚里,只等着祝家的车队一过了山,两边马上就能撞见。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一场意外的早秋雨下得仿佛漏天一般,黑压压的铁幕直逼在人头顶,雨水咆哮着沿山倒下,更将两侧的栈桥冲刷得摇摆不定。而当终于雨停风住,又过了两日,官道北侧一匹挂着红绸的大马疾驰奔来,鞍上滚下来的人汗水涔涔,一张口却是一个惊天噩耗——
送聘的队伍,连同带队的祝大少爷一起全都消失不见了!
万三小姐一把撕开碍事的裙摆,当天便跨马急奔,直冲山上跑去。
被留下的万大伯忙扯着人细问,这才知道原来为了快些赶路,祝大少爷将车队分成两批,一波带着粗笨的家伙,照原计划绕山而行,一波却是他自己领着,带着金银细软避开人群,走了山道。暴雨袭来时,一行人恰好刚过山腰,而车上的那些布匹绸缎不能沾水,那就只可能是去了山顶的破庙歇脚。
万大伯急忙整合了下人仆从,跟着报信的人一起返程上山,祝万两家闻讯后也是加派人手,两家人一共分了三波,可结果却是和祝大少爷,万三小姐一样,一入山就再也没了音讯。
祝万两家祖上本是世交,虽然祝家已经好几代没再出过开窍的人了,可在万家,除了万三小姐,上头还是有个老太爷在的。万老太爷乍一听闻此事,几乎是马上察觉出了不对,当即出手叫停了这一串乌泱泱下饺子,他一面安抚亲家,一面赶紧张榜,请专业人士襄助。
事情进行到这里还都是些常见的正确操作,可坏就坏在万老太爷忘记了,如今是在九月。
九月,中秋刚过,金桂尚飘香,正是秋高气爽,宜登高郊游,收获播种,更是各家弟子结业放假,闲出屁来的好日子。
一群新鲜出炉,水灵灵的小萝卜们穿着新衣,背着刚开刃的剑,呼朋唤友雄赳赳气昂昂地应召而来,又排着队无声无息地跌进坑里。
此起彼伏,争先恐后。
以至于连祝老爷的心情也从一开始“仙人来了”的欣喜,变成后来只想哭求他们留下别乱送,更不用说两家的下人,在看到那个穿着一身崭新整洁青云衫,头戴玉冠,面容青涩的男人时,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完了,又来了个绣花枕头。
骆丹阳原是不想来的。
和其他名望颇高的“仙门”,“大宗”一样,悬镜门也是深谙随遇而安的道理:在魏晋道家兴起时,他们画符打醮,口念三清,等到盛唐重佛了,又摇身一变修起了寺庙,改拜观音。
当信仰成了生意经,剩下的自然就只有职业没有专业,而要是再加上一个能点石成金,一步完成原始资本积累的师父,那就更是连职业都没有,“前店”里连和尚道士都是外包雇佣来的成品。
记忆中的悬镜门每天其乐融融,大家聚在一起除了吃喝玩乐,就没见谁有过正经的营生。练符过经?那是什么东西!骆丹阳从入门以来,连黄纸朱砂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更不用说那些风水堪舆之类的,简直是个纯正无瑕的门外汉。
赶鸭子上架,架子担心,鸭其实也很不情愿。然而很不幸啊,本次事件中最该挑起大梁,也就是最专业最对口的那批人,恰好也就是最开始嗷嗷叫地冲进去,彻底不见踪影了的那批人。
拉住黄牛当马骑,现在连牛都无了,自然就只能轮上狗拉车了。
万老太爷从剩余的家丁里挑选出八个最精壮机灵的,没有预警的法器,便一人背了一卷红麻绳,沿途捆在两旁的树上,又每隔一段间距挂上一颗铃铛作标记。
骆丹阳丝毫不管那些人的捆捆绑绑,一马当先,大步走在最前。
香山的香,取的檀香的香,顾名思义,这里从很久以前就是专门求神拜佛的地方。结满苔藓的青石阶,从落成的那一刻起便承载着着无妄的期盼,而拾阶一路攀行,层层叠叠的密林正像是不仁天地,将日光狠狠隔绝在外面。
他缓缓推开了庙门。
老门板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响,屋内的浮土也随之震起,呛得人忍不住别过脸去。殿内没有烛火,却是一反常态的明亮。空心的灯笼高挂在屋檐,随着风一摇摆,在四面墙上倒影下血一样的红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炭火烤焦味。
据祝家的人说,早在十几年前,香山曾发生过一次大火。供奉的油灯打翻点燃了佛幔,上千斤的灯油瞬间爆炸燃起,滚滚浓烟将天空埋成灰黑,又在山林间升起了一片浓烈的红霞。
一夜之间仿佛天地倒悬,火光中那惨烈的嘶吼从黑夜响彻到白天。
六十二个沙弥,连同那位外来讲经的高僧一起,通通成为了墙边梁上的浮雕印记。可如今,本应该是一片焦土的大殿却是洁白如新,椒墙清冽,绿瓦烁光,抬手在围栏上轻轻一抹,就连朱漆都好像还未完全干透。
大殿中央,从东到西依次摆着五尊塑像,全是黄泥胚胎未经彩绘,连头顶都是红布包裹着。黄檀木的一字长桌横贯左右,桌上除了一尊硕大的香炉外,每尊佛像的面前还放着一只纯金的供碗。
在佛像的倒影下,碗里的东西像是蒙了一层黑纱,隐约看不清晰。骆丹阳只飞快地扫了一眼,就错愕地发现,正对着自己也是正中的碗里,竟赫然放着一只生猪头!
淋淋鲜血顺着莲花样式的碗边缓缓滴落下来,浑浊的猪眼直直盯过来,一瞬间让人几乎有种错觉——就好像面前还能感觉到从那长鼻里喷出的,温热的臭气。
……不对,不是“好像”。
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凄厉的哀嚎,在耳边不断回响,他眉头猛地一跳,骤然回头,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不知何时,屋外猛然刮起了阵阵大风,层层密布的树叶被狂风撕开道道裂口,却是依旧看不到一丝天光。透过窗户,隐约能看到树上的红绳正随着狂风摇摆,却没有一点铃声响起,就连原本紧随在身后的家丁也不知何时,全都不见了身影。
供桌上的香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盆清水。煞白的水光粼粼波动着,在房顶上投下一个浑圆的亮影。分明是在室内,分明是无月的朔夜,可水盆中的月亮却是如此皎洁,如此明亮,圆得仿佛轮回,带着种说不出的魔力,令人忍不住凑近了,想仔细端详。
水面悄无声息地泛起细微涟漪,又很快变成了鱼眼大的水泡,空气中隐约传来“啵”,“啵”的轻响,仿佛计时的铜漏敲打在水面,又好像鱼嘴在啄食什么。
啵……
啵。
啵!
一声连着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水面更是如同沸腾一般疯狂涌动,而就在这时!
但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青瓷的水盆猛然裂开,而几乎就在瓷片落地的瞬间,水中的“满月”也缓缓抬头了。
那是一张没有面孔的,满是油腻的脸。
它“看”着骆丹阳,半晌,缓缓咧开了嘴,露出尖利门牙间,密密麻麻的重瞳眼珠来。
“毛猪下笼咯——”
声音在耳边猛然炸起的同时,骆丹阳下意识反手就想按剑,可不等他彻底转身回过头,就只觉脑后猛地一疼,一股热流喷涌而出的同时,眼前也是瞬间一黑。
而当他终于再次醒来时,四周只有一片沉闷的静寂,豆大的灯光在眼前摇曳出一片昏黄,也映照出满屋里或卧或躺的,装饰一样一动不动的人影。污浊的空气翻滚着,隐约飘来一阵汗腥气,像是几天没洗澡的牲口一样,熏得他忍不住皱眉,缓缓睁开了眼。
他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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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他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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