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繁阴匝地，林江月紧咬着嘴唇，面色也绷直，耳畔传来一阵哀求。
“阿月，你就帮爹这最后一回，算爹求你了，成不成？”
“你嫁入齐家这样的高门，总得帮衬一把父亲啊！”
林高的话，让林江月心里升起无限无奈，这个月不知第几回，爹爹赌输，上门问她讨钱了。
她再次深吸口气，看向父亲，只见他个子瘦削，面色泛黄，分明一副病态，精神却异常矍铄。
父亲几天几夜没合眼。
“阿爹，这是你第几次说最后一回了？”林江月忍了忍，藏在宽袖中的手指，便不由自主掐紧，掐得她生疼。
她不能再纵容他了，这回说什么都不能给银钱补贴。
“我先给你找个大夫，你睡上一会儿吧。”
“这个你别管！”
“爹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回！”林高立即道，随后扬起手，拿出对天发誓的架势来，“你不知道，阿爹这真的阴沟里翻船了，本来赢了许多的，眼瞅着连半个月前输了的那些，也要连本带利赚回来，可谁承想突然就倒霉起来！”
他说着，重重拍了下茶案，将那青花瓷的茶杯揣在手里，一饮而尽，颇有泄愤的意思。
旁边站着的圆脸婢女，名唤小荷，被那巨响吓了一跳，担忧地看着林江月。
女子一身素服白衫，罗裙婀娜。
缎黑的乌发绾成妇人发髻，面容清丽，唯眼角眉梢略带娇俏，与她这娴雅模样略有出入，远远望之，绰约多姿。
听闻夫人林江月与父亲林高本是凉州的平民，是布衣市井，在路边支个小摊，卖些简单吃食。
而齐家远在京城，世代簪缨，是钟鸣鼎食之家，因着家主去凉州养病，偶然结识了夫人，彼此间一来二去有了情分，三年前家主不顾非议，毅然决然娶她为妻，后又随着入了京城。
世家公子迎娶平头百姓，这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外界也曾传言，夫人狡猾近妖，是蛊惑了家主，所以小荷初时侍奉她时，也是战战兢兢，可接触下来却并非如此，夫人性子温柔，又做得一手好菜，眉眼可亲，实在是难得的好性儿。
可夫人的父亲性子懒怠骄横，自以为水涨船高，也不理会夫人为他置办的铺面，转而在赌桌上醉生梦死，赌输了后便总是如此，借着各种原由上门，无一例外是讨钱去赌，主母崔氏常因此为难夫人。
“听闻夫人初入府时，性子不似如今的娴静？”小荷喃喃自语，想到大夫人崔氏精明强干的手段，与家主齐镜白年少老成的性子，不由得心里又多了几分了然。
林高喝完茶，侧耳没见林江月出声，刚要咬牙逼问，却突然发现手上的青花瓷茶杯做工精湛，把玩一会儿，便顺势放在了袖中。
“不愧是齐府，茶杯的成色都是上等的。”他说着，心里头余火消了些，对她笑道：“跟着我那金龟婿来京城三年，也算开了眼界，瞧了世面，可每每来齐府，总要感慨几番，好女儿，你能嫁得高门，成了官家夫人，怎么也得感谢爹爹，若无我从中为筹谋，你哪能攀上高枝啊？”
小荷听到这里，顿时升起无限好奇，外界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极为不解，促成的原由却众说纷纭，这里边莫非还有别的原由？
林高说到这里，话头嘎然而在，只神色还有些洋洋得意。
而林江月的脸色陡然苍白起来。
“阿爹，别说了！”她咬紧牙关道，眉眼颤抖。
小荷心底惊愕之余，发现林江月神色愈发不好，忍不住上前搀扶，却被她微微推开。
林江月双目紧闭，齐镜白秀美温润的俊颜，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凉州的午后热气弥漫，那碗汤药摔碎在地，燥气难言。
她茫然无措地跌坐着，一截袖摆被他拽在掌心，看到那修长白皙的手背上，此刻青筋暴起。
男子仰起头来，似喟叹也似痛苦，昳丽的眼眸泛着热潮，脖颈之上，皮肉细腻熏红，仿佛酒气氤氲，微微凸起的喉结一下一下，轻微滚动，吞咽间透露出隐晦的情绪。
被药物控制后，这贵公子实在勾人，叫她怔忪又心动。
可下个瞬间，他便睁开了凤眸，目光变得幽深而冷厉，她瞬间被冻住在原地。
那碗下了情药的鸡汤，叫她摇身一变，成了京城世家大族齐家的夫人。
“阿爹，你回去吧，或者你在府内休息，女儿给你寻个大夫，是去是留，都让他给你看看身子。”林江月深吸口气说。
林高立即脸色大变，拍桌而起道：“好个女儿，攀上高枝就忘本了！”
林江月道：“随阿爹怎么说好了。”
林高登时咬牙切齿，本想说些市井话，可突然看见她早已泛红的眼眶，与咬得发白的嘴唇，心底再恨，也只好撂道：“你可别后悔！”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林江月在父亲踏出去的瞬间，整个人犹如被抽干力气般，彻彻底底陷进椅子里，细白的眼皮禁闭着，神情有些无助。
“夫人！”小荷紧张道，想要唤人来，再次被她制止。
林江月良久才睁眼：“阿爹他是个精明的人，不会把全部家底扔在赌桌上的。”
“我这样……也是无奈之举。”
小荷张了张嘴，只能将话岔开说：“夫人，您下午还要去主母那儿请安，不如趁着还有时间，先好生准备一下？”
林江月闻言一愣，眼眸闪过畏惧。
她喃喃道：“是……母亲是传了话来，叫我去她那处的，可今日并不是提点我的日子，母亲这样吩咐，不知是否是夫君有了消息……夫君受上命离京，半年多杳无音信，也不知身边人能否照顾好他？”
自齐父离家云游四海，齐镜白如今已是家主，整个枝繁叶茂的家族都由他执掌，几年前他去到淮西，办了一起侵田案后名声鹊起，官升至正二品廷尉，又得蒙圣眷优渥，不过二十又一，已经有向相位逼近的趋势了。
这回，齐镜白也是受了上命，突然离家，她入府后备受冷落，每日被规矩折腾着，可即便如此，也不忘日日炖好他喜欢的吃食，送到他那须臾居去，直到某日，她才从守屋人的口中得知，枕边人已经走了一月有余。
林江月心中微微刺痛，可也无可奈何，这样一位天之骄子，却有她这样平民出身的妻子，下人知情不报是常有的，婆母崔氏对她的管教尤为严苛，直到现在，她都很少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为的就是不叫人议论。
想到婆母崔氏，林江月心底又如压了个沉重的大石，她抿唇道：“那我先去小厨房，做些婆母爱吃的菜式吧，图她吃了欢喜。”
小荷忙不迭点头，崔氏挑剔严苛，可对夫人的厨艺绝无话说。
崔氏的春华亭在齐府的中轴，居室典雅古朴，她口味偏清淡，饮食挑剔，不喜酱料压过食物的本味，故而食材的新鲜尤为关键。
林江月细心准备许久，在崔氏派人来寻前，来到春华亭，亲自端着食盒先在外等候着，崔氏的贴身侍女翠纹说，主母正在小睡。
林江月心知肚明她的意思，这又是在立规矩，便微微垂首，等候在帘子外，夏日炎炎似火烧，她等到下肢微酸，额头泅出薄汗，才得了允许进去。
崔氏年近五十，体态依旧纤瘦，衣着清幽典雅，秋香色很衬她，显得整个人雍容大度，很是不俗。
林江月进屋时，崔氏正在翻阅账目，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林江月有些忐忑，崔氏在检查她的功课，入府后的账目，她也会做一份，只是内容不会施行，若是有哪里不当，少不得要挨训。
她很害怕，婆母不会说市井话，言辞慢条斯理，可就是比那些都让人难受。
简直是一柄慢刀，细细把人的脸皮割下来。
主座上，崔氏细长的丹凤眼纹丝不动，懒懒散散地落在纸面，丹蔻指甲鲜红，手指保养得嫩如葱白，漫不经心划过纸张。
空中传来沙沙声。
她又不由得发自内心感慨，无论做什么，崔氏自有股说不出的优雅，身为河东世家崔氏的嫡女，她理所应当就是高高在上，一言一行，都散发出与生俱来的矜贵。
尊贵如皇后娘娘那样的人物来了，崔氏也不曾落了分毫，依旧高雅如云。
翠纹上来接过食盒。
林江月抿唇，微微低下头去，作出贤淑恭顺的模样。
进来时，她嗅到股淡淡的杜若香，气味淡雅，崔氏偏好木兰，会熏这个香，往往是为了齐镜白，因为他喜爱杜若。
她要不要问一句，夫君何时归府？
似乎察觉到她分心，翠纹轻轻咳了一声，叫林江月迅速回神。
恰巧此时，崔氏也将内容翻了个大概，玉手一扬，她抬眸终于看向前方，却不置一词，只目光若有若无瞥向林江月，神情自若。
林江月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只头皮微微发麻，顶着她疑似审视的目光。
须臾片刻，崔氏才慢悠悠开口：“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些做得不错，看来这几年比初入府时，长进不小，没有我的提点，你也能井井有条了。”
林江月不敢怠慢：“是母亲教导得好。”
崔氏不咸不淡一笑，并不领情：“你自己的本事，听闻今日你父亲又来府上了？”
林江月紧咬下唇，恐怕这才是崔氏今日对她一再冷脸，进屋后连坐都不让的缘故，她不是个喜欢折腾媳妇的婆婆，齐府有许多事情要打理，只要她言行得当，崔氏都会顾及面上好看的。
正预备回应，外面便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有了不得的人物过来了。
林江月想到某种可能，瞬间浑身绷紧，顾不得崔氏说的什么话，也顾不得如此怠慢婆母的后果，连忙回头望去。
只见春华亭外，一抹月白的身影施施然而来，婢子们连忙行李，朝着郎君叩拜，不敢有丝毫懈怠。
崔氏也脸色一变。
竹帘被人掀起，映入眼帘的是位貌白如雪，丰神秀逸的俊美男子。
还未出声，他面上已带了三分笑意，端的温良如玉好姿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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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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