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的清晨,天光熹微,一碧万顷。
林江月昨夜没有睡好,翻来覆去不得安生,她满脑子都是生辰宴如何安置的事情,以及齐镜白玉佩的事情,故而天未亮便醒了。
小荷在旁给她梳妆,用脂粉细细盖住眼下的乌青道:“夫人,瞧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没事,我精神尚可,咱们一会儿再去各处瞧瞧,看有没有哪处错漏。”林江月说着,正挑了口脂,想抹在唇上。
小荷劝道:“其实夫人本不必如此紧张,齐府也不是头回办生辰宴,女使奴仆都是极为干练的,这些放心交给下人便是,你大可以多睡一会儿,府里以往的主子都是这样的。”
林江月微微低头,好半天露出个颇为不自然的笑容。
“我……还是亲自看着吧,这样会安心些。”
许是日子特殊,早膳她向来是在饮水斋独自解决,可今日却破天荒地被崔氏请去了春华亭。
齐镜白上朝去了,崔氏梳妆未完。
坐在桌边一身青衫纶巾,气韵落拓不羁的美少年是齐羡泽,正把玩着个白玉杯,那杯子做工精巧,瓷身透光可鉴,价值斐然。
而他手里抛上抛下,没什么轻重,惊得旁边的奴婢提心吊胆,生怕他不慎砸碎了,要惊动主母。
“二公子,这杯子是主母平素就喜欢的,她梳妆完便要过来,您还是小心些吧。”
齐羡泽充耳不闻,一门心思专注玩乐。
在看见林江月过来后,齐羡泽冲她笑道:“嫂嫂。”
林江月唇角勾起,也礼貌道:“小叔今日瞧着倒很精神。”
齐羡泽微微脸红,略显锐利的眉眼眨个不停,手上愈发惊险了。
“哪有的事,嫂嫂取笑我了,不过就是个生辰宴,又不是冠礼,再说了来的约莫都是我那群好友,应该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人来,哪里就精神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话却莫名其妙多了起来,一席话颠三倒四的,林江月看出了他的紧张和羞赧。
她弯着嘴角,心想齐镜白性子温和沉静,好似一块沉水的白玉,无论什么风浪过来,他都是从容淡然的。
而齐羡泽却好似水中的游鱼,遇浪变动不居,与纹丝不动的玉珏相比,显得生机勃勃。
他们兄弟二人,真是一动一静。
也不知齐镜白少年时,是否也如他般,有过这样神气活现的时刻?
他们在凉州相遇时,齐镜白也是十七。
似乎见林江月久久不答,齐羡泽忍不住胡思乱想,突然就道:“今日要多麻烦嫂嫂了。”
林江月回神,摇头推辞道:“谈不上麻烦,小叔客气了。”
他们叔嫂二人相顾,林江月念着礼节,含笑垂下眼帘,随后走到离他稍远的一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最初入齐府时,林江月真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合乎规范了,可落在崔氏眼里,依旧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
于是为纠正她仪态,崔氏专门请了宫里的姑姑来,这三年她吃了不苦头,又被富贵浸养着,一言一行颇具世家妇人典雅的风范。
齐羡泽继续玩儿着白玉杯,在她对面看了又看,一双与齐镜白相似的丹凤眼,此刻却无兄长的温润凛冽,而是不停眨动着,里面充满了好奇与感慨。
“小叔在瞧什么?”林江月语气微沉道,抬眸看他一眼。
“没、没什么……”齐羡泽干巴巴说,匆忙别过脸去。
林江月有些不悦,若是从前,她肯定会微笑与之攀谈,可如今却知道,被一个男子这样窥视,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最起码并不正派。
尤其彼此是叔嫂这样的关系。
她清了清嗓音,又眉心微蹙,接着又垂下了目光。
齐羡泽咳嗽声,脸红解释道:“嫂嫂莫要恼怒,小弟可不是什么轻浮之辈,只是看嫂嫂方才那模样,眉舒远黛,唇衔朱砂,像极了佛寺里的观音。”
“嫂嫂与三年前大为不同,这都是为了兄长而改变的,他……真是好福气,能叫一个女子如此痴情。”他由衷道,“要是世上有女子,也能这样对我就好了。”
林江月闻言登时愣住了。
这些年,齐府的下人表面上恭敬,背地里说她粗鄙,外面的人又说她钻营心计,这才攀上高枝,从未有真正的好词来形容她。
可齐羡泽却说她像观音,这倒是头遭。
林江月突然唇角上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齐羡泽也愣住了。
他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林江月除却出身不说,相貌却是难得的好,平素被教得一本正经,如今却笑逐颜开。
她本就华容婀娜,此时恰如眸掩春波,颊晕霞光,叫人觉得美不胜收。
“怪不得那么多世家贵女,名媛美姝都对兄长倾心不已,可他却娶了大嫂。”他暗自道,心里是实在没有一点杂念的。
齐羡泽愣神时,手上也笨拙起来,忽然抛上空中的白玉杯便悬了,林江月正暗叫不好,便要出声提醒,幸而他手脚轻盈,只手忙脚乱一阵子,便接住了那白玉杯。
伺候的奴婢们这才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崔氏终于梳妆完毕,一进来便看见齐羡泽满腹张开,接住了白玉杯。
她立即皱眉道:“毛手毛脚的,像什么话!”
齐羡泽站起,低头认错道:“让母亲见笑了。”
崔氏沉着脸没说话。
林江月不敢出声。
正犹豫怎么让崔氏消气,齐羡泽却突然上前,将那白玉杯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倒了杯热茶,双手奉送到崔氏面前,半蹲下讨好道:“母亲息怒,今日是我的寿诞,也是母亲受苦的日子,咱们母子一心,我如今倒是欢喜,母亲也必定很快就欢喜了吧?”
崔氏很疼齐羡泽,不仅是因为他是幼子,更因为他面容像极了出门远游的齐安澈,五官锐利,言辞也讨喜。
林江月观察到,齐镜白倒是更肖母亲些,都是温温柔柔的一双眉眼,面容白皙阴柔,叫人如沐春风。
可崔氏因着礼教深入骨髓,故而去了那敦厚,多了严苛的意韵,寻常人不敢直视。
“呵,你倒是会说好话哄我高兴。”崔氏果然受用道,微露笑意让齐羡泽起来。
屋内人随即坐定,丫鬟们端上朝食,是风腌小菜配白粥,粥熬得浓稠绵密,粥油可鉴,配上咸辣开口的小菜,一碗下肚实在舒服。
林江月听见崔氏在与齐羡泽交谈。
“你的功课如何,今日虽然是你的生辰,可这也不能落下了。”
“我昨日便做好了,一会儿交给先生去瞧瞧。”
“教你的先生从前是国子监祭酒,是饱学之士,你兄长专门给你请来的,你可要认真对待,不能马虎轻慢了,你兄长还不到你的年岁,功课可是从不需要过问的,圣上都说他才学兼优,来日必定是国之栋梁。”
“我知道了,先生说我天资聪颖,不过兄长的授业恩师是辛太傅,他又年少早慧,十二岁便能一计退外朝使臣的诡计,叫人心服口服,我怎么能比呢……母亲,能不能别老拿兄长来压我?”
看着齐羡泽那纨绔子弟的模样,崔氏恨铁不成钢,终究没忍住,用手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训导完小儿子,崔氏这才看向林江月,眼睛微眯,似乎又要出声训斥,可却不知为何,她突然收敛了满脸的威严。
崔氏略带笑意道:“你不必紧张,左右不过是个小寿诞,出事了,还有我替你圆场,只管放手去做。”
接着,她眉眼一横,有些傲慢道:“再说,谁敢真取笑咱们齐家?”
这倒不是假话,就是闹了天大的笑话,这整个上京,也真没人敢取笑。
林江月点点头,心里虽然稍稍平缓,可依旧重如千斤。
齐镜白辰时末离宫,朱红的官服下,是颀长高大的身量,玉带勒紧窄腰,显出脊背宽阔的轮廓来,很是器宇轩昂。
夏日闷热,归府的路上,他嫌轿子摇晃又逼仄,便下来走了一段,大袖随风摆动,衬得身姿玉树临风,叫道路旁采花的娇□□郎遇见,眼睛瞬间一亮,忙不迭将手中的花朵丢过去。
男子唇角微勾,此刻有种似笑非笑的韵味,稍侧头躲避,明媚的日光落在侧颜,照出脖颈处,那些许白皙生辉的肌肤,朱红官服红胜火烧,又有散落着的几丝如墨的缎发在浮动。
温润如玉,也勾人心弦。
女郎心头就一紧。
他再随手掸去衣襟上的落花,玉指修长,慢条斯理,举止不见丝毫温情。
“真是个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薄幸人。”
林江月见他是走回府邸,稍稍有些意外,可随后看见他青丝间,似乎还垂挂着几片花瓣,女儿香如丝线般隐晦,心里头便敏感起来。
阿爹说,男人是缺不了女人的,他们久不亲近,难免多事。
自他回来,她忍不住胡思乱想,又不敢开口询问,生怕得到自己不能承受的回答,毕竟不出意外,翠纹是下一个姨娘的事情,基本已经被锤定,他若在外还有其他,她也只能接纳。
宫里的姑姑说,这是妇德。
而那一夜的温存,短暂地像个泡影。
她下意识想起那玉佩,犹豫要不要现在还给他。
“夫君,你回来了,上朝辛苦,要不要用些点心?”林江月柔声说,走近他一些,本想刻意忽略他发丝间的落花,可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瞟过去。
“不必了,夫人有心,生辰的事情,你安排得怎么样?”齐镜白温声回道,低头看她。
林江月将安排说了一遍,他便点头道:“很好,你可以放松一些,我瞧你小指的指甲都断了。”
她闻言心头怔忪,没想到他洞察力如此敏锐,小指因着她掐得用力过猛,所以生生掰断,她一直藏掖在掌心里,不仔细观察是发现不了的。
这是不是说明,他对她也有些上心?
林江月忍不住想到,心里滑过几分期待与甜蜜。
可还没等这阵欢愉过去,远处便传来林高大大咧咧的嗓音。
“女儿,贤婿!”
林江月没反应过来,便看见齐镜白方才还温和的面容,微微出现几寸裂痕。
厌恶在眸中闪过,他紧皱双眉,对她语气极冷道:“你怎么把他叫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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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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