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场交通事故,三井还有些疑惑,但父母和牧对细节都只字不提。
父母很担心他,坚持让他回家住。三井寿体谅家长的爱心,虽然不自在,还是回去了。他想他还是没全康复,过去许多事他记得不连贯,好多地方模模糊糊。
但爱的感觉那么清晰,无法忽略——不需要任何逻辑,也不用回忆,他们是他的家人,他们爱他。他从每一个细腻的眼神里、每一句啰嗦的叮咛里,包括想要强加给他的安排里都感受得到。
想为他安排也是因为想给他他们认知里最好的,虽然不一定是三井寿觉得最好的。他不能强硬地推开他们的爱,那会伤害到他们,自己也会很难过。
在爸爸第无数次跟他说回家来接班经营家族企业时候,甚至退了一步说可以接受现金收购或者换股合并,虽然经营项目八竿子打不着,但他可以把杂志社纳入集团旗下。
三井寿不喜欢爸爸语气里对他的杂志社的轻视感,就算规模不大、排不进全国前几名,那也是他的心血呀,不记得也知道,每次想到退出经营他就心疼得不行。
但爸爸是爱他的。他正站在爸爸的书房柜前,那一个柜子里整齐摆放着他和阿牧一起经营的男士时尚杂志,每一期都有,每一本都能看见翻过的痕迹。
他的心被狠狠揉了一下,软得如泡在蜜里的果汁软糖。“我保证会认真考虑,爸爸,谢谢你。”说完他轻轻吸了下鼻子,快步过去隔着椅背抱了下爸爸。他能感觉到爸爸的肢体僵硬了一瞬,然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胳膊。
爱无法消弭认知差异、无法解决困境,但能让人宽容、能给人安慰。
他病着,杂志社自然全交给牧搭理。牧绅一简直天生拥有经营才华,穿上西装站在台前就特别有说服力。三井寿曾笑说他活该当个霸道总裁。
这句话在他看见阿牧办公室里挂着的“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时,忽然从脑海深处冒出来,没头没尾的。三井寿按着太阳穴揉了揉,这该死的头疼。
牧体贴地给他递过一杯安神的枣仁茯苓茶饮,劝他多休息,上班不着急的,杂志社一切都好。
“嗯。多谢。”
三井寿的办公室里配套挂了一副字:“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现在看他觉得很讽刺,因为他连自己的人生都记不起来,要如何“自知”。到底还差了点儿什么呢?他离痊愈还有多远啊。
茶很热,他慢慢呷,边想阿牧。他大概记得线索,不记得的部分也被牧身上熟悉的亲切感弥补了。他一定很信任他。“牧,我想问问你对我回去接我爸爸的班有什么看法?”
“首先,我都可以。”牧安静地回答——安静得让三井寿相信他已经想过很多次了,他们在这场车祸之前已经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这说到底是你的家事,我的意见只提供参考。你跟我说过,感觉杂志社就像你的小孩,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这是我们从一无所有开始,一点一滴亲手培养起来的,我和你一样珍惜。
到了今天,三井,有个很现实的问题,互联网的侵袭让期刊杂志进入衰退期了。急流勇退也是一种智慧,叔叔做的制造业境遇要好很多。
但我私人的期待是:你不要走,我很喜欢和你搭档。我正想跟你谈尝试进入网络的事,抓住新生机。”
三井寿笑着锤了阿牧一下。“谢谢你,阿牧,我会认真考虑。”他就说阿牧这人特别靠谱吧。
要面对的现实问题一箩筐,其中最让他觉得不省心的,是妈妈一天两天只要有空就给他塞美女照片,劝他去相亲。
每次他被唠叨烦了,撒娇似的堵上耳朵嘟囔“不说了、不说了,出去玩了”,独自离开家。可他其实没什么地方去,总不能在街上瞎晃吧,找别的朋友他又想起不来找谁合适,就像他没什么朋友似的。
于是他坐在病床前跟睡着的铁男抱怨:“不应该啊,我是个挺爱交朋友的人才对啊。我性格这么好。你说是不是?”
铁男自然没办法回答他,他只好笑笑,拉开一半窗帘,伫立在窗口消化心事。他成年男人的宽阔肩膀支撑起他的灵魂,可他的家人朋友都觉得他很需要照顾。
两者之间至少有一个有毛病吧。他叹了口气,盯着夜色里遛弯的病人和灯下的飞虫视而不见,接着说自己的话:
“我爸的书房里有一个书柜,放着我的杂志,每一期都有。我记不起来的是不是自己送给他的,但我知道他都看过,有我出镜的插页一定有他留的书签。
有一天我取出创刊号翻了翻,插页是我穿衬衫外套鸡心领羊毛衫的照片,太老气了,幸亏我帅才能看啊。背面是牧穿着黑色的贴身套头衫,裹着肌肉凸显身材,更是丑兮兮的,呵,到底哪年的流行款?那古怪的审美。
为什么这些我都记不清,明明是我的亲身经历。说起来,你怎么认识阿牧的?你怎么知道他会照顾我?你们俩何时产生了交集?
铁男,我忘了很多事,我讨厌这感觉。你准备睡到什么时候?我说你差不多得了,我……”他眼睛环视了一圈空空的病房,重新回到铁男那堆维生装置上,刚忍下心疼又泛起酸涩,“我很寂寞。”
回应他的,只有机器嗡嗡地噪音。说不上为什么,三井寿觉得铁男在笑,明明眉梢眼角都平淡如白开水。
他摇摇头自嘲无聊,决定就此结束今天的探视。回家吧,总归要回家。
刚走到楼梯转角,一个白大褂套在深灰西装外面的陌生医生叫住了他,“三井先生,请留步,到我办公室聊几句。”
三井寿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可醒来这些天应该没见过。医生五官平凡,带着瓶底似的银边眼镜,一米七出头。三井低头去看他胸前挂的名卡,“高桥”。
高桥医生和善地轻笑,指向走廊尽头,“不记得我?其实我们见过,你上次醒的时候。”
三井寿耳边响过一道炸雷,上次醒?高桥在说什么?
隔着眼镜他看不见高桥的眼神,单方面暴露情绪让他充满不安。他此时的感觉非常不好,对方有备而来,而他正处于下风。
他知道自己非去不可,高桥的话就像一块馅饼放在稻草敷衍的陷阱上,而这陷阱他必须跳。他对抗着内心巨大的急切情绪,迅速收拾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浑不在意。
高桥像没发现他的变化,安静等他。那种安静在三井看来是胜券在握,于是更不舒服。他很久没陷入这么被动的情绪里,强作出轻松态度,跟上了高桥的脚步。
节能灯透过正方形的亚克力板投下四棱的光柱,一个接一个向走廊远方延伸。只有他们两人,都不说话,耳边回荡嗒嗒嗒的皮鞋踏过地板的声音。
这一切似曾相识到不真实。脑海一阵刺痛,三井咬牙忍着,不肯让高桥发现自己的不适。
高桥就像背后长了眼睛,悠悠地说:“人经常会这样,出现既视感不奇怪,不用紧张。”
对高桥的警惕让他的既视感减轻了,三井还没想好该从哪儿开始问,高桥推开了走廊最底的房间门,站在门口请三井优先。
办公室不大,与门相对有两扇窗,装整洁利落的浅灰色百叶窗帘。有一面墙的书柜,几乎空着,只有零落的几本杂志。靠门顺着摆了两张白橡木办公桌,桌子上的观片灯箱亮着,夹了两张人类脑部医学影像,有那么几个图形状神似蝴蝶。
三井又是一阵头疼,疼到有些眩晕,拉过桌前的转椅坐下,他觉得自己站不住。他看不懂那些黑底灰线的图,可蝴蝶的形状让他再次产生了不真实感。
高桥递一瓶药到他眼前,塑料小白瓶,没有标签。瓶子晃了晃,发出哗啦啦地声响,“一次一片,一天不能超过4片,治疗头疼很管用。”
三井翻起眼睛盯着高桥,眼神像狼。他很焦躁,面色流露出恶意。
高桥感受到了压力,轻笑一声,也拉过椅子坐下,姿态放低,倒出一颗白色药片在手心,喂到三井唇边,安慰地半哄半劝:“吃吧,管用。我是你的主治医师,不会害你。我慢慢给你讲。”
三井指尖捏起那颗药,两面看过,没有任何标记。他瞟了眼药瓶,把药片放在舌尖含住,药片与唾液融合,微苦。
高桥放轻声音:“记得?还是习惯?我猜你不记得,对不对?”
药确实管用,没等全化开,三井的头疼已经轻得难以察觉。他很讨厌高桥这种诱捕的姿态,他讨厌被胁迫、讨厌失控、讨厌高桥,他要反击:“别跟我扯有的没的,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高桥坐直了身体,态度公事公办起来,“放松,三井先生,不必对我抱有敌意,我只想告诉你真相。很多事你记不清对不对?并不是因为你撞到头昏迷太久,真正的原因是你的记忆被彻底摧毁过,你现在所记得的,是人为重建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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