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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东京前几天的早晨，井上俊智像往常一样推开了家门。在门前的石阶下方，一个站在路边的穿便装的人向他走来，眼睛一直看着他。井上本来没有和陌生人说话的习惯，但是当那个人拿出一封信交给他的时候，他知道了是萨摩藩的上谷前辈在官邸等他。
他从上谷那里接受了一份特侦局的新工作，虽然还没有被任命具体的职务，但在其他人看来，必定前程远大。作为熟悉业务的方式，他首先被派往驻宫古湾的特侦分局。
井上喜欢这个地方，水道蜿蜒，风光迤逦，海水中伫立着奇峰异石，稍微大一些的岩石上都有赤松生长，平展开华盖般的枝叶。大浪之时，海水从脚下海滩上的海蚀洞穴向上喷出，形成天然的间歇喷泉，蔚为大观。
宫古湾处于与虾夷隔海对峙最前线，在这里活动的虾夷间谍很多，他们尤其关心官军新组建的舰队的动向。
特侦分局的青野分局长是盛冈藩人，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他习惯于眼睛直视对方，似乎随时要发现那个人不易察觉的破绽。风声鹤唳，似乎到处都是可疑的面孔。他曾亲自带队发动了几次突袭，并因此得到了几枚奖章。
冰雪融化，天气逐渐转暖，井上迎来了来到宫古湾之后的第一个春天。
臼木山脚下的海滩是一处避风的地方，阳光明媚，游客、船员和垂钓于此的人搭起了大大小小的帐篷。
海滩东边的白色崖壁由白色的岩石分层形成，岩壁下方有几处平整的岩石，一个作画的女子经常坐在这里。在她的后方不远处伫立着一棵柳树，据说是五百年前的风种下的，松鼠从树洞里钻出来，双手捧着一片翠绿的树叶，一边吃一边不住地点着头，一副虔诚的模样。
井上站在柳树的阴影里，远远地注视着她。他知道她叫村下礼子，与他的丈夫住在宫町二丁目一处带花园的房子里——青野分局长怀疑村下夫妇是来自虾夷的间谍。
村下先生长着大胡子，很少出门，而村下夫人几乎每天都会定时来到这片海滩上作画。村下夫人的水彩画作颇为写意，连海面上翻滚的波浪和船上的桅杆都很难辨认，大型船只前会被画上的一团雾气所遮盖。井上很难想象这样的画作会对实际的作战有多大意义。
此时的她穿着棕色的风衣，领口处看得见衬衣白色蕾丝的宽领。她戴着一顶女帽，帽带缠绕着扎出一朵粉色的花——余下的部分在海风中飘动。
在井上看来，村下夫人却是特殊的——她在眉眼之间与梅本信子有相似之处，尤其是妩媚的神态。
他在树下的阴影里看见村下夫人手持画笔，向他转过头来，脸上露出笑容，于是急忙向旁边转过脸去：她发现我在监视她吗？
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邮差，从井上身边快步走了过去，径直走到了村下礼子的面前。村下夫人收起画架，同这个邮差一道离开，消失在了东侧白色岩壁的转角处。
井上急忙加快脚步，跟了过去。他转过转角，面前出现了一条背山面海的小径，相比海滩上的热闹，这里是一处幽静的所在。
他发现村下夫人和邮差二人在前方停下了脚步，那里位于山岩一侧路边是一扇上了锁的铁门，门边挂着邮局仓库的牌子。
仓库的门在黑暗中打开了，照射进一缕阳光，两个人走了进来，门在他们的背后关上了，邮差擦燃火柴点燃了墙壁上的烛灯。
这扇关闭的大门锁住了一个秘密。井上退后几步，躲在一块岩石后边等着他们出来。海水渐渐退去，留下水洼中闪亮的鱼子和附在礁石表面的灰色帽贝。淡淡的伤感飘来，似乎在嘲讽他将村下礼子与梅本信子相关联所怀有的执着。他的心情变得消沉，拾起一块脚边的鹅卵石，掷入迎面而来的浪花中，惊起了那里站在礁石尖上的几只海鸥，张开的翅膀遮蔽了视线。
过了一段时间，村下夫人与邮差一起从门里走了出来。邮差推着一个装满了邮寄物的手推车，看来到这个仓库运送邮件是他的本职工作。
但是接下来的就不是了。绿衣邮差情不自禁地把手搭在了村下夫人的肩头，伸出脖子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被她急忙推开了，脸上仍然带着笑意。他们就此分手，邮差沿着岩壁向远处走去，而村下夫人则原路返回。
他们之间的亲昵关系让井上感到吃惊。那个邮差在各个方面看上去都不出众，在旁人看来与村下礼子并不般配，情感本身就是这样难以把握。井上开始怀疑村下夫人来此地作画的动机，只是为了与情人见面。
他们的见面，并不局限于这里。在邮差的休息日，他会换上一套西式的便服，看上去与村下夫人的风格类似。他们会乘坐小船去海面上露出来一半的青色岩洞；会在岸边垂钓，鱼竿在邮差的手里有节律地上下摆动，那些躲在岩缝之间和海藻下面的鲪鱼被面前活泼的鱼饵所吸引。这个时候，村下夫人看邮差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井上还观察到，那个邮差每次走到村下夫人那里之前，都会事先在那棵古老柳树的树干上摸索一下，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树洞。如果邮差没有从那里掏出任何东西，他就会继续向村下夫人的方向走去；如果收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他就会在匆匆看过之后，远远地绕开她，径直走向崖壁的转角。
*
“据我的观察，村下夫人只是一个纯粹的喜爱自然的画家。”井上坐在椅子上，抬着头，对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青野分局长说。
“喜欢海边的冷风？喜欢军舰停泊的地方？”青野面无表情地说。
“说到天气，我并没有感到那里冷到无法待下去，实际上我每天总是比她到得更早，走得更晚。至于军舰，据我所知，没有一艘出现在她的任何一幅画中。”
“这并不寻常。”
“画上没有军舰出现，也是问题吗？”
“是大问题。”青野走到井上的侧面，俯下身对着他右边的耳朵说，“因为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井上转过头，看着那双犀利的眼睛，“我们毕竟需要证据。”他站了起来。
“证据会有的，失察的责任，我们负担不起。”
青野摇了摇头，转过身去，走到了窗边。
窗户上映出掩映着的枝叶的影子，与青野的面影重合在一起，他不喜欢井上，不喜欢他的背景和个人魅力，这些都让他感到嫉妒。
“不用再等了，”他转过身来对井上说，“日复一日没有作为会错失良机，先把他们抓起来再说。”
一双双新配发的牛皮靴子整齐地排列着，特侦分局外务队的队员们在院子里整齐地列好队。青野从他们的面前走过，扫视着一张张兴奋而紧张的面孔，手指的骨节握得咯吱作响。
“外务一队：”他停下脚步，大声喊道，“宫町二丁目一番五号，有无异常？”
“没有。村下先生还在家中，村下夫人按时离开家，去了净土浜海滩。”
“外务二队：村下礼子作画的确切地点？”
没有人回答。
“井上俊智去哪儿了？”青野分局长环顾周围，不满地问。
队员们面面相觑。其中的一个人赶忙跑回楼里，随后拿着一叠资料跑了出来，他对青野说，“这是井上俊智写的日报——在净土浜海滩东岩壁下方。”
“如果你是他，早就被开除了。”
青野狠狠地推开了那些向他递过来的资料。
*
此时应该是邮差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刻，村下夫人回头张望着，却只看到他远去的身影，这让她感到蹊跷——她并没有在树洞里放入纸条。她没有更多时间多想，因为此时的她突然看见一些人从树木、墙角和各色帐篷的后边像她冲了过来，腰间佩戴的短剑和手枪让海滩上发出一片惊叫声。
外务队的队员们转眼就把村下礼子包围在了中间，画架翻到在地。
在被关押审问了几天以后，村下夫妇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了出来。村下礼子挽着丈夫的手走出特侦分局的院子，心里却在暗暗庆幸出事那天，她的情人阴差阳错地离开，否则的话，她私下的恋情会因此而暴露。
*
村下礼子依旧在海边作画，画布上是一如既往的海浪，变化的只是它在时间中流动的光影，如果加上波浪之间以及波浪与沙滩之间的相互作用，这种变化几乎是画不尽的。
井上对她的监视任务结束了，但还是忍不住来到海边。他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只是因为她或许还在。
但是今天她却不在那里。
井上的心里感到几分失落。他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了她平日作画的那片岩石上。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向他走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在他的面前，村下礼子的
“我知道你还会来的。”他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蓦然转过身来，发现正是村下礼子。她的眼睛在朝阳的辉映下闪亮着，手里拿着画夹。
“谢谢你。”她对他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井上敷衍地说，犹豫着是否应该离开。
“那天的纸条是你放进树洞里的吧？”
井上没有回答，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此时，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沙滩上的几个游客正在拿着铁钩赶海，不时因为新的发现而发出惊喜的叫声。
“你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又问。
井上的眼前闪过梅本的面容，“如果你觉得受到了帮助，那么就感谢自己吧。”
“为什么？”
“因为——对我来说，你是特殊的。”
村下礼子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激情，反映出掩饰不住、不再掩饰的内心世界。
“心意相通的人不会是真正的陌生人。”她说，“我想，如果我今天不来的话，也许将来会后悔的。”
“你以后不到这里来了吗？”井上的心中怅然若失，仿佛再一次失去了梅本信子。
“是的，我们要离开宫古港了，这里不是我们久居的地方。”
井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村下礼子又说，“你也许有心里话——却无法说出其中的任何一句。”她打开画夹，从里边取出了一幅画，“我想把这幅画送给你。”
“送给我？”井上不自信地说，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那幅画。
“只是以此表达我的谢意。请不必告诉我你对它的评价。”村下礼子用弯曲着小指的手，把被风吹落的头发梳到耳后。
井上在画上认出了自己，一个站在柳树下的男人，只是树下多了一支不知何人落下的绘有吉原雀的发簪，在草丛中一簇白色的松茸之间。画上的景物描绘得细致入微，甚至能看清发簪上刻着的名字。他抬起头看着她，眉头轻轻皱起。这与她平日写意的画风不同。
*
一个月之后，宫古湾水波不兴的码头上搭起了临时的看台，一双双眼睛眺望着西南方向的海面，有些人不由得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惊叹的表情。
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艘正在缓缓入港的双重动力军舰，全舰覆盖铁甲，反射着早晨的阳光。甲板上竖起前后两根桅杆，在它们中间是蒸汽发动机的烟冲，此时正冒着滚滚白烟。
这是官军刚刚接收的甲铁号军舰。
而跟随在它后边的，是排成一条直线整齐行进的一个由七艘军舰构成的舰队。
甲铁舰看上去与众不同，它的前端装备着长长的撞角，让它好像是一条海中的钢铁剑鱼：锚链孔是它的眼睛，船舷外侧平行对称的帆索索具是它的鱼鳍。它衔起铁锚，在舰艏左侧映出它爪形的影子。
这艘曾经被称为斯芬克斯号、史特克柯达号和石墙号的铁甲舰，装备有五门阿姆斯特朗重型火炮，排水量一千四百吨，时速超过十节。它从在法国制造完成之初，就因其出色的攻防能力，成为各国海军关注的焦点，直到美国内战结束后，被辗转卖给了刚刚成立的明治政府。
它也因此成为了从箱馆秘密启航的虾夷海军回天丸舰计划夺取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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