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里昂小镇地处王国边缘,但并非战略要地。即使在旧帝国时代,北地遗民的活动范围最南也不会超过克列班城,比起动荡的南部边境,王国的北部更像是一个和平无事的自然边界。越过北地山脉是广阔的苔原与冰原,那里除了有每年南下的冷空气和一些毛茸茸的耐寒生物外,什么也没有。
因此旧帝国时代的都城,即现今的王城修建在王国的东北部,远离南部边境,离莉里昂小镇不过一天路程。
浦菊骑士团既以这有三教渊源的小镇为根据地,又能起到拱卫教廷的作用,故而在圣骑士团中的地位颇高。对于旧贵族来说,这曾经是一个掣肘新教皇的好工具,不过自韦恩骑士长接任加斯科尼公爵的位置,旧贵族手上最后一张大牌也不得不拱手让人。
从高地庄园案件发生一直到现在大半年间,旧贵族私下动作不断。拉尔夫这几个月前往莉里昂并不是以裁判官的身份,而是以圣骑士团的名义,在莉里昂小镇调查23年前,西尔骑士团赴北地山脉执行任务的真相:
名为保护,实为屠杀的真相。
在莉里昂小镇时,拉尔夫既要梳理过往的卷宗,与那些摇摆不定的证人过招,又要签署接连不断来自王城法院的文件。旧贵族们走投无路的反扑不会持续太久,他们的颓势是所有人肉眼可见的,但问题在于如何让一切平稳落地。
这几日,拉尔夫表面上是在王城配合代理裁判官处理一起牵扯多方的商贸案件,实际上那日来接他的车上就坐着教皇,两人在路途中完成了密谈。
“那些人不会想到我愿意坐汽车——旧贵族们自己都不乐意坐这种东西。”
拉尔夫直接进入正题:“我已经掌握了几个证人的证词,不过都不如克莱恩的有力,但目前这个情况,他的证言恐怕不会被采信。”
“他的行为已经有力地证明了塞西尔骑士团的所作所为。”
拉尔夫瞥了一眼教皇,自从庄园案件后,他总是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讲话亦是冷言冷语。他很早就隐约猜到舅舅与克莱恩之间的事情,不过,他此刻按捺下被塞米拉带歪的多余好奇,直言道:“我们最好不要闹到满城风雨,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把塞西尔骑士团的往事放到法庭上。如果要审判旧贵族,那么势必会提及旧教皇,无论如何,我们无法追溯他的过错,你知道我的意思。”
“一旦牵扯到旧教皇,又要让那些在事件中被蒙蔽的、被胁迫不得不参与猎巫的居民如何自处。”
教皇深吸了一口气,他说:“拉尔夫,我们要承认错误。尽管面对这些创伤性回忆很难,而且你与我,甚至许多教徒们并没有参与,但是我们需要表态。教廷要跟随王国一起走向新的历程,就必须面对过去,给所有人一个答案。只有真相是最好的答案。”
“你以前不是这个态度,是谁让你变得软弱?”教皇偏过头,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拉尔夫。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接着说:“我不想管你的私生活。旧贵族很可能对她下手,所以你就要因此退却吗?”
“因为我做不到和你一样,贝德福德庄园的案件刚好让你有机会把塞西尔骑士团捅出来。”拉尔夫愤怒道:“浴场那天她差点就要没命了,如果鸟卜者真的对她做了什么事,我就……”
教皇强势地打断他:“如果在庄园时,你还能有点判断力的话就不会跟着塞米拉跑到农舍去,克莱恩可能根本就没有机会对塞西尔骑士团下手。其次,鸟卜者不会杀死塞米拉,她只会想把塞米拉抓到那群检察官那里,逼她说出和你有关的事情,比如你不遵守礼数千方百计想和她同居。浴场那天,鸟卜者的目标是你,你傻乎乎地送到人面前去——是你,差点就没命了。”
开车的圣骑士听不到他们二人的对话,但能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冷汗从他的后颈流入袍子中。
没有太多时间允许他们沉默,很快,话题又回到正轨。
“总之,光凭这些卷宗的内容,不足以让旧贵族们心甘情愿交出权力。”拉尔夫阐述道:“让那些旧贵族像宗教裁判所的老家伙们一样被终身监禁,我没有意见,但是我们目前手头上的证据不够有力。”
“你需要塞米拉和劳伦斯的帮助。她还是很聪明的。”
这句话令拉尔夫一头雾水,但他敏锐地捕捉到那个名字:“劳伦斯?你是说塞米拉的前男友?他又给塞米拉写信了?”
“他们一同在北地遗民研究所共事。我以为塞米拉会和你说,劳伦斯的本名叫做十三,应该是他那位北地遗民父亲取的。”教皇念诵着:“‘乌鸦落在椴树的第十三根树梢,向太阳神祈求…’”
“我要回去。”拉尔夫完全变了脸色。
教皇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着:“你需要在王城呆上一两天,把旧贵族的视线引开,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拉尔夫回忆起过去几个月塞米拉与劳伦斯相处的种种,愈发难以平静,但想到教皇与塞米拉的私下交易,自己要是贸然回去肯定会给她带来危险,只能焦灼地扯着袖子。
“我让韦恩盯着他们。”
拉尔夫幽幽地说道:“你只是让韦恩监视事情是否有像你预想那样发展,而不是关注他们是否有旧情复燃。”
“塞米拉和劳伦斯比我们都了解北地遗民,包括这个种族的特性。”教皇看着挡风玻璃前的道路,他们方才超越了一驾载货马车:“他们有这个能力和好奇心,于是很敏锐地发现了莉里昂小镇里北地遗民存在的痕迹,这些人都会是那桩往事的见证者。”
……
拉尔夫仅用了一天时间就处理完了商贸案件,把涉及的法条、案例与事实一一对应清楚,并批注好庭审时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代理裁判官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只需要照着这个思路就能应对接下来的流程。
剩下的半天拉尔夫边擦拭着长剑,边安慰自己:“我要相信塞米拉,她很聪明,她有独自应对危险的能力,她也不会欺骗我的…”
可是万一呢?万一有塞米拉无法解决的事情呢?
拉尔夫有些憎恨自己的工作,他应该在最前线面对危险,而不是天天搜集这些七弯八绕的证据线索,拷问那些爱耍心眼的证人。可是拉尔夫脑中又会浮现出一个塞米拉对他说:“和这些人过招让我觉得很兴奋,魔法学来就是要用的。”就像她去暗杀贝德福德公爵那天一样,他根本没法关住她,只要她想做的事,就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好在中午教皇传来密信,时机已到,他立刻伪装成送信的骑士,一路快马加鞭赶往莉里昂。
鸟卜者会在今晚的三神教堂现身——这是卡拉瓦乔女士、赛维与圣殿骑士团首席魔法师共同的结论。一部分圣骑士已经守卫在有北地遗民的街区附近,而他必须独自赶去莉里昂与韦恩会面,突袭教堂,尽可能留下与鸟卜者有关的线索。
该死!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镇上有北地遗民聚居,之前要调查北地遗民也只是以为旧贵族真与他们有关联。自发现鸟卜者和旧教皇的出生真相后,这些疑虑完全被打消了。
对此教皇只轻飘飘揭过:“如果你发现了,反而会阻碍我们的行动。”卡拉瓦乔女士和赛维都觉得这很正常,即使是她们也是从鸟卜者居所逃出后,才将镇上偶尔让她们觉得古怪的居民与北地遗民串联起来。更何况在拉尔夫的成长过程中,他鲜少接触与北地遗民习性有关的教育。
路途中不时感受到的窥伺目光令他心焦如焚,乌鸦在路旁的枯枝上观察着往来车马的行迹。他必须保持冷静,竭力让这张易容后的面孔像一个毫不起眼的传信骑士。
凌晨时飘起小雪,马蹄落在地面上打滑了好几下,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好在剩余的路程不多,他在预定时间之前赶到了小镇。
拉尔夫和韦恩带领着巡逻的圣骑士,在离三神教堂最近的岗哨巧妙张开了隐蔽法阵——乌鸦们要到骑士们交接的时间才会发现少了一批人。
拉尔夫先行潜入教堂,他从上衣中掏出信笺,信笺里是三神教堂主教与教皇的通信,上面只有一行字“请准许我与他见面”。拉尔夫无暇顾及这句话的含义,他用信末的魔力纹章打开暗道,顺着石阶走入地下广场。
金色的辉光给拉尔夫罩上一层薄膜,与母神法系的隐蔽魔法底层逻辑不同,动用了太阳神法系本源力量的这个法阵是霸道的屏蔽,而非伪装,只要拉尔夫不出手,鸟卜者也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通过主教的挂坠,教皇金色的手掌虚影投射在地下广场,如同坚壁挡在塞米拉面前,主教念诵古语,以血为媒介在地面描画着,殷红的血在魔力驱动下融成金光,如同岩浆般顺着地面的凹槽流向鸟卜者,最终化作荆棘盘曲上她的小腿。
鸟卜者不得已将剩余的黑色曼陀罗花碾成汁液,汁液滴在地面化作咒印组成的黑雾,雾中传出呢喃着的诅咒声,在短时强力的污染之下,就连地面净化法阵的金光也黯淡了几分。
趁着力量薄弱的空挡,鸟卜者正欲施咒逃脱,却被静步行至她身后的拉尔夫用剑柄砸了个趔趄,接着双肩一痛,拉尔夫闪着圣光的长剑暂时劈开了她手臂两侧的魔力通路。
薄膜如星点散开,像是萤火虫纷飞在银色月光下,拉尔夫的身形显现,他身着圣骑士盔甲,随他挥动长剑的动作,金银的光泽交替闪烁,拉尔夫用靴间精准踢中鸟卜者后腰的某个位置,至少一天,她的下半身都使不上力。
鸟卜者实在没料到他会用武斗这一套,故而目前也没有反击的方法,主教虽未放开对她的钳制,但已有余力去净化方才的诅咒。
拉尔夫扯下她的禽鸟面具,女人约莫35岁的模样,精瘦的小麦皮肤紧贴着面部骨骼,她愤愤地盯着拉尔夫。
拉尔夫掏出一个木盒,在鸟卜者的面前打开了一条缝,在意识到里面是什么之后,她的神情立马缓和下来。
“你说。”她依旧端着高傲的姿态。
“我们的首要目的不是要杀你。”拉尔夫开口:“这是你和加斯科尼公爵交易的物品,现在在我们手上。”
“你有两个选择。和我们订立交易,协助我们调查塞西尔骑士团的事情,直到旧贵族失势为止,并且帮助那些被你施下诅咒的人恢复,事情完成后你不允许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任何与太阳神教相关的事务中。或者——”拉尔夫将剑尖对准她的心脏:“我现在杀了你。”
说这话前,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塞米拉,在确定对方只是有些虚弱后,终于无所顾忌地给鸟卜者施压。
“需要签协议吗?”鸟卜者只是盯着他手中的盒子:“协议里要保证会把东西给我。”
拉尔夫展开烫金卷轴,宣读了一遍上面的内容后,鸟卜者咬开自己的嘴唇,将血液滴在落款处。
“我们需要在这里呆到天亮。”拉尔夫抱剑盘坐在鸟卜者身边,手掌虚影封锁了地下广场所有与外界相连的通道,时不时能听到地面上传来的搏斗声。显然浦菊骑士团中仍有旧贵族的人,意料之中,他们在今晚反叛,早有准备的韦恩骑士长在入口处截留了他们,双方正爆发激烈的冲突。
只是无论这里如何刀光剑影,在居民区里都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夜。
32年四月的最后一天,西岸驻东首席外交官被秘密扣押。32年前五月的第一天,布列塔尼家族的长子——教皇的最有力候选人心悸而死,压弯了一丛百合花,当夜,王城执行宵禁,宗教裁判所发出针对女巫的缉拿令。
就像32年前那场悄无声息的正攵变一样,今夜,效忠于旧贵族的剩下两位骑士长在王国南部死于蛮族袭击,传信的老鹰披星戴月赶来,却瞧见圣骑士团包围了加斯科尼公爵府,年迈的公爵在睡梦中被软禁。一支由伯爵子爵们组建的私兵趁夜潜入教廷,劲风扫过,他们的头颅如风中残叶坠在灌木丛中,血肉挂在粗粝的树枝上。
今天——12月第一天的凌晨,圣殿骑士团的精锐秘密启程前往莉里昂小镇,当他们赶到时,浦菊骑士团的变乱已经接近尾声,而他们将进入地下广场,把鸟卜者带回王城。
波德莱尔教授又在睡梦中听见了曾经那些尖叫声,他迷迷糊糊地趴到窗前,又在西番莲粉末的作用下重新躺回柔软的床上。他在梦中走进那个庭院,见到和善的男主人,见到居住在地下室里怯怯的女巫,又梦到死去的加斯科尼教授,梦到书页上一行行字句,那二十年的创伤就这样遗留在许多与他年龄相仿的人的梦中。他们偶尔摆摆手对小辈说“不要问,就忘了吧”,偶尔又在那面阿卡德语写成的大理岩碑前,在太阳神像前双膝跪地忏悔。
死去的、活着的灵魂在每个夜里窃窃私语,石碑与纸页将记录下事实,但那些情绪、那些个人经历——若干年后,也许都会变成塞米拉在安珀城墓园里听到的絮语一样难以破译。
拉尔夫带来的木盒里装着安特罗斯主教的心脏,鸟卜者凝视着那只木盒,在心中问道:“这样,你就如愿了吗?”
下章正式进入文章尾声,关于审判,预计还会有个几章,也许有番外,也许我会以正文形式呈现(看情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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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Take Me to Church(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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