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不以渺小而轻,却因纯粹而重。所有微末者都可以给梦想插上翅膀;但唯有强而有力的那一双,能托起梦想抵达天堂。
晨星生活带的天空总是弥漫着那种雾蒙蒙的光,将所有人的影子都稀释成模糊的灰斑。大概是模拟器的分辨率太低了吧。正午时分,这层人造天光更显得虚假。
铁蓝穿行在狭窄的巷道间。每次造访都让他感到窒息,主路过于干净,巷子又过于阴暗。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旧式平层的后巷。那扇铁门上,液压党的齿轮贴纸已经开胶,在风中无力地招摇。匕首悄然滑入掌心,他推开门,一股混杂着药渣和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楼梯间比上次更黑了,仅存的两个灯泡也不知去向。脚下黏腻的触感让人不愿深究,无知往往更好些。
不过比起后来改建的蜂巢胶囊公寓,这些老房子至少还保留着方正的格局,空间也宽敞不少。
三楼,齿轮标志散发着嫩绿的荧光,直径约有小臂长短。铁蓝嗤笑一声,抬手敲出三长两短的暗号。每次看到这个嫩绿色的标志,他都忍不住想笑——实在难以将这颜色和屋里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联系起来。
门开了,野狼两米高的身躯几乎填满整个门框。金属义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张开液压机械臂就要来个熊抱:“蓝老弟,正等你呢!”
铁蓝手腕一翻,匕首精准地抵住野狼肋骨间鼓起的液压管,借力架开那条机械臂,灵活地钻了过去。“说多少遍才能记住?”他翻手抛去一包下城特产的手卷烟,“老子不喜欢和男人搂搂抱抱的。验货,别拿残次品糊弄我。”
野狼叼起烟卷,陶醉地眯起眼睛,“还是你小子的烟够劲。柯基!把样品搬来!”他朝屋内喊道。
二十平不到的客厅里烟雾缭绕。五六个手下围在南窗边的桌子旁,有的吞云吐雾,有的对瓶吹着廉价啤酒。北墙整齐地码放着各种货箱,这种条理与野狼的粗犷格格不入。
柯基,一个精瘦的年轻人,仔细核对着标签,最终拖来两个印着“危险品”的强化塑料箱。铁蓝单膝跪地,逐一检查:义肢关节完好、灵活,神经丛连接器排列整齐,至少表面看不出问题。
“道上都知道我的信誉。”野狼拍着胸脯保证。
“唔。”铁蓝用匕首柄敲了敲箱体,“上次那批消毒液,你XX给我装的蒸馏水。我还没和你算账。”
野狼一笑,露出一嘴的金属牙,“那次老子喝高了,没盯住。”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这次……”示意手下从高处取下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子。
“高能电池,”野狼将盒子塞进铁蓝的内袋,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拍了拍,“老子在垃圾场剖了百十来个肚子才凑出这么点儿。怎么谢我?”
“给你带盒海麻?”铁蓝挑眉。
“老子不好那口,”野狼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要坏掉的。”他突然露出猥琐的笑容,“等我去找你,可想死你们那儿的妞了,比硅胶模特都软和。”
铁蓝将一叠旧钞拍在野狼掌心,纸币边缘还沾着机油的污渍。走出那间充斥着金属与汗臭的屋子后,他在楼道口停下,掀开盒子,里面三排六列共十八颗高能电池,浅灰色拉丝表面上印着深灰色的“米”字logo。
米久的笑脸浮现在电池的金属反光里。
铁蓝猛地合上盒盖,齿轮咬合,清脆的“咔嗒”一声。那个小朋友现在应该躺在两千平米的主卧里,被纳米纤维被褥包裹着,做着美梦吧。
嗐!跟他没关系了。铁蓝揣好盒子,整了整衣领,走进风中。
其实,铁蓝见过米明澈一面,在十三年前。那年,铁蓝十七岁,正是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真正的大人的年纪。
那是一个夏夜,铁蓝指节沾着矿工的鼻血,因为打牌时红头杰克嘲笑阿凉是“废铁情人”。他为这话,抡起机油桶砸了过去。
阿凉给他包扎,机械手指灵巧地绕过青紫的肉关节,卷上纱布,“又打架。”她声音平静,“浪费伤药。”
铁蓝不服气地瞥眼睛,盯着维修间通风管口不停旋转的光斑。那些叶扇总是嗡嗡作响。
阿凉扳过他下巴,一对冷翠色义眼盯着他倔强的棕色眸子,“你抡着拳头把气撒在蠢货身上,更蠢。”
铁蓝皱紧了眉,相信自己永远习惯不了阿凉身上的薄荷香烟味——不属于下城的干净味道。
矿工们的哄笑就是在这时传来的。瘸腿老三撞开门,劣质酒精混着汗酸味涌进维修间,淹没了薄荷烟的气息,“新鲜事儿!上城有个傻子要给咱拉电网!工程车都开到金穗街口了!”
上城的傻子,慈善家或者阴谋家。铁蓝跟着嘲笑起来,望向阿凉。
阿凉的义眼流动着光芒,像下着流星雨。“有稳定供电,能少一半的矿难。”她轻轻地说,似笑非笑。很难讲她是在期待供电还是在享受计算的快乐。
像是为了证明她的话,灯光闪了几闪,灭了。维修间陷入黑暗,只有阿凉眼中有光,竟是两座小小的灯塔。铁蓝突然觉得上城的傻子也没那么可笑。
金穗街是北下城治安最好的街,这是事实,虽然听起来很黑色笑话。它的秩序是在金砂兄弟会和麦穗团的数次血斗与妥协中建立的。干涸在排水沟里的褐红痕迹和钉在墙上的黄铜弹壳,都是这条街的“治安公约”。
铁蓝藏在五金店的百叶窗后,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街口工程车的液压臂正将复合电缆埋进地沟,那个穿西装戴安全帽的男人站在旁边擦汗,领口洇出深色汗渍。男人的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沾着机油和泥土,弯下腰和一个矿工解释什么,手里比划着电压波形。
铁蓝觉得,这家伙是认真的——真的相信自己在改变什么。
他见过上城来下城慈善家,也见过打奇怪主张的社团,带着摄像机、保镖和预先写好的演讲稿。但眼前这个叫米明澈的男人不一样:他接过了矿工递来的劣质卷烟,吸了一口才被呛得咳嗽起来。
在下城,所有秩序都需要付出血的代价。铁蓝莫名希望这次是个例外。
电缆灯亮起的第三十七天,铁蓝正在给一台老式发电机更换线圈。
突然,整间维修棚剧烈震颤,零件架上的螺丝钉像爆米花般蹦跳起来。铁蓝踉跄着栽进零件堆,后脑勺磕在液压泵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防爆窗外,米氏集团的豪华飞行器拖着黑烟划过,像条垂死的黑龙。金砂兄弟会的矿工正在狂奔,有人边跑边喊:“夜枭轰了上城人!”
铁蓝扒着窗台望去,电缆塔方向腾起黑云,远处正在接二连三地爆炸。
他抓起液压钳要往外冲。阿凉扑上来把他按倒。机械臂卡住他喉咙,几乎让他窒息。阿凉压低声音:“找死吗!夜枭不留活口!”
他们俩蜷缩在窗后,看着夜枭的人把上城来的治安兵拖到街心。带头的女人梳着彩虹辫子,将电缆缠在俘虏脖子上,嚣张道:“给上城佬表演个节目!”
那个俘虏的脸变成不正常的紫红。
铁蓝眼前一黑,是阿凉的机械手,带着浓重的消毒液味道,盖在他眼睛上。
第二天,他俩在排污渠遇到了失去意识的米明澈。
铁蓝先看见了那枚破碎的家徽:米字形的金属边缘刺进污水,像一只被撕去了一半翅膀的蝴蝶。
上城公子仰面躺在污水里,昂贵的西装成了碎布条,露出下面发黑的义体。
阿凉掰开米明澈攥紧的手指,发现他手里握着另一枚米字家徽。“送给夜枭,对我们最安全。”她低声说,又把那枚家徽塞回米明澈掌心。
“去他的夜枭!我不是雷坤!不当叛徒!”铁蓝蹲下拉住米明澈的两腋,两腿较劲往外拽他。
雷坤是金砂团的副手,负责与米氏对接能源项目。昨天早晨,他消失了。昨晚有消息传出来,说那个爱吹牛的络腮胡子出现在夜枭的山头上。
阿凉迈下排污渠,托起米明澈的小腿,将这具身体放在岸上。之前淹没在污水里的后背露出来,腰上有一处狰狞的伤口。
远处传来枪声,有一组穿迷彩制式服装的人端着枪跑过来,枪口的激光瞄准点散落在地上,快速推进着。
阿凉拉着铁蓝就跑,“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
后来,铁蓝听说那组人在撤到矿灯巷时与夜枭陷入巷战,激斗了两天。他没再见过米明澈,也没再见过电缆亮起灯——直到,米明澈从他手里接走了米久。
铁蓝咬着烟头哼笑,米明澈绝不会再让米久踏足下城。是自己的话就绝对不让。
烟头烧到滤嘴,灼热的塑料味窜进喉咙。一种十分拧巴的情绪在他脑子里打架:他该恨谁?
恨夜枭?那群疯子已经被逼得退到更远的深山里了。
恨米明澈?可当年排污渠里,是他亲手把那家伙拖出来的。
恨这个XX的世道?呵!世道算什么东西,恨这玩意未免太软弱。
突然,身后突然传来喊声,年轻、雀跃,玻璃珠砸在铁皮上似的。
“铁蓝!”
铁蓝浑身一僵。绝对是幻听,不可能是米久……
铁蓝拔腿就跑,在这条被两栋楼夹住的狭窄巷子里向前狂奔,顺手拽翻了几个餐馆后门堆着的饮料箱子,易拉罐叮铃咣啷滚了满地。
米久在巷子口看见铁蓝的背影——宽肩、长腿、旧夹克,还有那一头漆黑的及肩卷发——他高兴地喊他,正想问他怎么会到晨星区来。谁知铁蓝反而跑了!
米久心头火起,这混蛋跑什么?他跳过地上的水洼和散落的易拉罐追过去,却始终追不上。巷子里飘着隔夜饭菜的馊味,叫他直皱眉毛。
“铁蓝你站住!”米久的声音在巷子里炸开。前方的身影明显顿了一下,随即跑得更快。
眼看追不上了,命运帮他们打开了一扇门:
砰!
一扇餐馆的后门被推开,端着盆还拎着垃圾袋的年轻店员,结结实实撞上奔跑的铁蓝。
铁蓝被迫退了两步,提着拳头愣住,眼前慢动作似的,播放那个店员摔倒在地,还有垃圾袋,在空中飞过,天女散花一样抛出残羹剩菜。
“哐”一声,垃圾盆摔在地上,铁蓝这才回神,尴尬地看了一眼被菜汤弄脏的裤腿。
米久趁机追了上去,给了铁蓝后背一拳,“你躲着我?”
“不是。先看看人。”铁蓝对米久尬笑一下,低头伸手给店员,“兄弟,没事儿吧?”
阿诚看着那只粗糙的自然手,想握住借力,可轻轻一动,尾椎的剧痛让他倒抽冷气。
一只机械小猫从他怀里爬出来,蓝眼睛闪亮着,紧张地蹭着主人,甜美嗓子说出焦虑的语气:“阿诚疼吗?小依给阿诚揉揉。”她跳上阿诚肩膀,一下下舔着他的下巴。
“小依没事吧?小依没事就好。” 阿诚强笑,额头分明渗出了汗。
姜十二提着沾了污水渍的裙摆追上来,喘着粗气扶着墙,“你们……跑太快了!米久?”
“撞的。”米久看看阿诚苍白的脸,又锤了铁蓝一拳,“都怪你乱跑。”
姜十二蹲下去,见阿诚很痛苦似的,“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阿诚紧张地摇头,硅胶皮肤的机械手撑着地面要起来,“不行!请假我会被扣薪水的!没准丢工作了!”
铁蓝蹲下去拍拍肩膀,对阿诚笑道:“上来,我背你去诊所。米久,请假这事,恐怕得你出面。”
“行。但你不许跑!再敢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米久恶声恶气地,又给了铁蓝一下才算完。他脱下外套盖在阿诚身上,又嘱咐姜十二:“你和铁蓝一起去。你也不许跑啊!我很快来找你们。阿诚,你的医药费我出,你放心。”
铁蓝又道:“对领班客气些,懂吗?”
“用你说!”米久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开门进了饭店。
铁蓝望着他冲进餐馆的背影笑了。小家伙,这是学会用钱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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