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视觉更先恢复的是嗅觉，消毒液的味道弥漫，睁开眼的瞬间，大片白色刺目，几乎是瞬间，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望潮喉咙收紧，下一秒便趴在床边呕吐。
他什么也吐不出来，胃部拧成一团抹布，额上直冒冷汗，手几乎脱了力，冰冷潮湿。
晕眩模糊中，一双鞋出现在视线中，背部随即轻拍。
“我叫了护士。”
是莉兹的声音。
望潮吐得更严重了。
这两年进了太多次医院，几乎每次醒来都有坏消息，望潮不想面对，但不得不面对。
仿生护士匆匆赶来，诊断病人惊恐发作，她迅速注射镇定剂，以无法违抗的力道扶起人类。
不知过了多久，望潮终于从混乱中清新，仿生护士和莉兹已经离开，坐在边上的是个陌生的中年女性。
人类。
“你醒了？”
她和小镇上的中年女人没有什么区别，肌肤晒成麦色，棕色中短卷发，笑起来牙齿很白，面颊遍布雀斑。
望潮咳了两声，才终于顺畅问出声：“你是？”
“我叫林三九。”
林三九？
望潮又瞅了她两眼：“你和资料不太一样。”
林三九笑道：“我很少离开办公楼，关于我的消息都是蓄意放出的，所以就算根据传闻找人，也找不到我。望潮先生，你想和我说什么？”
望潮本来能用这些情报交换，但他没有这么做——莉兹希望ER组织解放仿生人，这是望潮欠莉兹的。他将事情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望潮看着林三九，下定了决心：“我会成为你的棋子，帮你摆脱卡拉维基公司的控制，于此同时，我要借助你们的力量，帮我复仇。”
他的眼里满是憎恨：“我要让卡拉维基公司的算盘落空，杀了西维尔！”
林三九的想法望潮无从得知，不过从醒来开始，他便一直思考如何杀了西维尔。
望潮调查了西维尔，出生贫民窟，靠实力在□□树立地位，之后协助帮派老大洗白资产，顺势建立了量子咨询公司——这也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事。
自公司升上a级，他便退出□□，专心经营。然而任何大公司想要升上s级，背后都得有资本，西维尔不得不将公司拱手想让，以首席量子咨询师的名义继续活跃。资本只在乎利益，一旦公司运营利润下滑，他们就将毫不留情地抛弃，为了维持公司发展，西维尔不择手段。
为了让望潮退出任务，他指示KA党带走艾拉，而为了让自己的人成为主力，他甚至企图谋害望潮。
新仇旧恨，艾拉的伤，莉兹的死，望潮要毁灭他最重要的公司，让他在痛苦中死去！
林三九并没有立即应下，她问：“艾拉现在在哪？”
望潮明白她的意思。莉兹死了，艾拉是望潮唯一的软肋，也因此，艾拉决不能留在拉马特市，留在公司控制区域。
望潮：“我希望她的电源能一直关闭，远离动乱，直到事件结束。”
“当然。”
林三九说：“她的战略价值在于你。我们并不缺这么一个仿生人。她会被完好保存在最南边的小镇。”
望潮点头：“她会被加急运往西部。”
林三九莞尔，她伸出手：“那么望潮先生，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望潮出院那天，来接他的是尼诺。昔日的下属成上司，尼诺却毫无波动，面无表情地请他上车。
在小镇生活了那么久，即便是冷淡的尼诺，在望潮看来，也是如今他唯一的熟人——对于事件一无所知的那种。
“现在轮到我指挥你了。”
望潮脸上笑意轻松，这是自莉兹死后第一次不带负担的笑，他一把勾过尼诺肩膀，哥俩好似的挂着：“走吧？小司机，开车去吧。”
“……”
尼诺瞥了他一眼。
他知道莉兹死了，新莉兹终究不是那个和他一起生活的莉兹，望潮肯定难过，这样一想，尼诺也不计较他那些没用的废话，自顾自拉开车门，道：“我不会开车，而且这车是自动驾驶。”
“你居然不会开车？”
望潮竖起手指摇了摇，遗憾道：“要学啊，小同志。”
……这家伙又抽什么风。
尼诺没理他，见望潮还想再说什么，砰的用力关上车门，差点压到望潮手指。
从医院到工厂，望潮一路喋喋不休，废话一大堆，尼诺左耳进右耳出，但也没打断。他是仿生人，知识渊博，能从各种资料解释望潮目前状态。尼诺知道望潮如今压抑，说废话能过缓解这种感觉，况且日后他还要在望潮手底下工作，能够和上司亲近也不是什么坏事。
望潮说的口干舌燥，差点缺氧，好在车及时停下，抵达总部办公楼。
在望潮住院的这一段日子，林三九已经将事情安排妥当。两人上了楼，办公室与林三九同层，望潮直属林三九管理，而尼诺是他的助理。在外人看来，尼诺这个助理反倒比望潮忙，整日脚不沾地，而望潮却天天闷在房间里，据说忙着打游戏。
“我先问一句。”
马修说：“你让我把艾拉送过去，真的只是因为想她？”
望潮对于艾拉的重视，马修一直看在眼里，他不相信望潮会因为这么草率的理由，让艾拉卷入危险。但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马修还是依照望潮所说，将艾拉送往西部，如此一来，就没有能够钳制望潮的条件了。
“安心啦，我会继续为你打工的。”
“不，不是这个问题。”
望潮知道马修指的是什么问题，但很可惜，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他笑了声：“好吧，你没猜错。我要搞西维尔，艾拉必须安全。”
“西维尔？”
马修疑虑：“你要做什么？”
“艾拉留在拉马特市，难免重蹈覆辙，只有西部才能保证她的安全。我要利用ER组织的信息，狐假虎威，向卡拉维基公司施压，让他退出这次任务！”
“也就是说，他不退出，你就不提供情报？”
望潮打了个响指：“正确！”
马修松了口气，西维尔的卧底要么死亡，要么处于边缘职务，同望潮相比不值一提，这样的要求，卡拉维基公司肯定会同意。
他才放松，然而望潮下一句话又让他神经紧绷。
“另外，想不想吞并皇家马斯洛里公司？”
马修：“……”
他难以置信，又问了一句：“你认真的？”
望潮笑着，仿佛只是在开玩笑：“我讨厌西维尔，总得想办法让他不好过。好不容易背靠公司和仿生人大组织，借势报复不过分吧？”
马修的怀疑彻底打消了。不过，他对望潮的提案没什么兴趣，只等着看西维尔好戏。
砰！
西维尔一拳重重砸在桌上，他表情狰狞，从牙缝里挤出：“该死的望潮！”
风水轮流转，才一个星期，被踢出局的人就由望潮变为了他自己。西维尔可以肯定这背后是望潮和马修在搞鬼！
望潮升职成为林三九直属助理，提供的情报明显不是边缘职员能比的，卡拉维基公司只看利益，他们果断放弃西维尔。
这是场零和博弈，马修和西维尔只能赢一个，而如今，结果显然——
任务进行到末尾，西维尔不幸出局，最后的成功者是有一手好棋子的马修！
但最让他恨得牙痒痒的，还是那个望潮。
虽然使了手段让望潮主动退出，可这个家伙居然和马修狼狈为奸，与他作对。如果不是望潮，天和地利人时，马修绝无胜过他的可能。
更可气的是，他现在还没法对望潮动手，或者说，连动手报复的方式都想不到！
泼脏水？
笑话，当陈氏量子这几年是白混的？那个厚脸皮的家伙一点也不在乎网上怎么说，被骂的狗血临头还能出去旅游。更何况他已经担上了逃犯的罪名，雇水军骂他简直就是给他挠痒痒。
重演绑架他的仿生助理？
鸡贼的望潮在踢他出局前就想到了，早在前几日便加急把仿生人运往西部，西维尔查来查去，竟找不到一个他亲近的朋友亲人报复！
就算西维尔退一步，报复马修，可马修如今可是卡拉维基公司唯一的任务执行者，一旦西维尔的行动被发现，吃亏的反倒将会是他自己——他可不想迎接公司和政府的联合报复！
思来想去，西维尔气的脸都扭曲了，但也只能忍气吞声，无能狂怒。
他一脚踢碎玻璃茶几——
西维尔发誓，等到任务结束，他一定要杀了望潮！
“……根据可靠情报，BTH内部正在计划清洗行动。他们认为攘外必先安内，也因此，在与我们协商合作无果后，近来打算袭击吞并我们。”
林三九简练说明情况，并下达命令：“各部门启动s1计划应对，如有异常及时上报，好了，散会。”
参会人员三三两两散去，望潮走向林三九：“我有事想和你商量。有空吗？”
林三九看了眼时间，笑着：“快到饭点了，就在这儿说吧。”
望潮张望一圈，见人都走远，他没关门，小声道：“你们在转移资产？想不想顺便收购一家小公司？”
林三九饶有兴致：“哪家公司？”
望潮：“参与卡拉维基公司行动的另一家，我杀的那个人就隶属他们，皇家马斯洛里公司。”
收购自然不是件随便的事，望潮早就想好了全部说辞：“这家公司有□□资源，深耕行业多年，方便你们深入人类社会，另外，这家公司虽然是量子咨询行业头部，但行业毕竟小众，利润低，人类资本插手程度低，而你们不需要特别多的钱便能获得大量资源。”
林三九不置可否：“只是这种理由？这样可没法让我付钱。”
“当然不是。”
望潮不紧不慢，继续道：“你们不仅要转移资产，人也要转移吧？卡娜制造只会留下空壳，流出的仿生人没有去处，再组织可不容易。如果皇家马斯洛里公司破产重组，首先就是清理职员重新招聘。给我人手和资金，在卡拉维基公司收编你们之前，我会让他成为你们的资产。”
林三九摇了摇头：“理由还不够。”
望潮愣了：“还不够？”
林三九笑了：“我们可不想一直躲躲藏藏，望潮，你能保证一直站在我们这边吗？”
“我……”
望潮有些犹豫，他现在只想弄死西维尔，夺走他的公司，至于之后，望潮还想着和艾拉继续待在陈氏量子。
林三九：“我给你一个选项。”
她说：“皇家马斯洛里公司破产重组，更名陈氏量子，首席量子咨询师为望潮先生，也许还有艾拉女士。他们带领新人发展，与政府和集团合作。”
这分明是要把望潮捆死在ER组织，一旦被发现，望潮肯定逃不了！
林三九继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加入，而不是杀了你吗？”
没等望潮回答，林三九接着说：“我看过你的调查报告，从那上面，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
“每次和艾拉出门，你都尽可能打车，而不是搭乘公共交通，这是为什么呢？”
望潮：“我不喜欢而已。”
“是吗？”
林三九笑了笑：“我还以为是因为公交地铁严格划分仿生人和人类，仿生人只能站在车尾，像沙丁鱼——看来是我多想了。”
望潮摊手：“当然，你愿意这么想我也没意见。不过就只是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
林三九摇头：“似乎你还没意识到，想过你的安稳生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作为逃犯，望潮在大部分州留有案底，又与KA党起矛盾，还曾加入仿生人反抗组织，不仅如此，艾拉对他来说是绝对不能抛弃的人。
与个人不同，ER组织能够收集到全局信息，他们敏锐察觉：随着bth组织的极端行为，人类与仿生人之间的矛盾越发不可调和。
人类间的阶级矛盾被转移，资本巧妙自导自演，将矛头对准仿生人，企图利用这种方式，套皮收割韭菜。人类反抗军历史悠久，在长久的运动与消耗中被放弃遗忘，如今被各方势力推上舞台的，是没有自保之力与完整纲领的仿生人反抗组织。
“现在主动选总好过以后被动选。”
林三九道：“是人类，还是仿生人？”
“……”
望潮并未立即回答，他看着林三九，问：“那你呢？作为人类，你为什么背叛自己的种族？”
“我并没有背叛，我只是走在正确的路上。”
她收回撑在桌上的胳膊，指尖点点自己头脑，棕眸含笑：“而恰好，我对我的正确深信不疑。”
林三九转身挥手：“聊太久了，我饿了，你不用急着回答，想好了再找我吧。”
她走后，望潮独坐会议室。
会议室内空荡，阳光透过窗户，照亮桌面一角。
望潮忽然发现自己没得选，他只能站在仿生人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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