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寻拎着绷带和药膏赶回面馆,卷帘门已经合上了一半。
她挂好歇业的牌子,弯腰进去。门厅顶灯还没开,唯一的光源就在柜台,恰好映亮了那个埋头吃面的身影。
老式台灯昏黄,面碗里油花黄澄澄,筷起勺落,掀起褚一琛秘制高汤的香气。冯凭意吃得有些急,邵寻无心打扰,可趴在柜台边的褚念已经听见熟悉的脚步,当即蹦蹦跳跳地扑进她怀里。
“阿寻姐姐!”
邵寻将东西搁上柜台,顺势抚了抚褚念的发顶。她扫一眼冯凭意,见他试图起身,便立刻用眼神制止了。
“手还能动吗?”她朝桌上的药扬了扬下巴,语气是一贯的平淡,“需要帮忙就说。”
冯凭意连忙摇头,动作大得牵动了脖颈的伤口。他疼得吸了口凉气,含混回应:“谢谢您,我自己可以的。”
这时,褚一琛从后厨出来,向邵寻笑笑:“阿寻,回来得正好。这小子刚才非要找你,阿念不盯着他就不肯好好吃饭。”
她说着,又把一碟切好的酱萝卜搁在冯凭意面前:“孩子,尝尝这个,解腻。”
邵寻没说话,只拎起暖壶,往先前盛过绿豆汤的杯子里续上温水。热意攀着她的面颊蒸腾而上,遮掩了她向冯凭意投去的审视目光。
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着的红色警示灯,爆炸掀起了半人高的气浪……邵寻下意识复盘着今天不同于以往的幻觉,她不得不承认,冯凭意的出现,似乎加重了她本就糟糕的症状。
“你,”邵寻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们以前见过吗?”
冯凭意搁下筷子,他沉默片刻,像是经过了谨慎的思索:“没有,今天是我第一次遇见您。”
“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么厉害的人……”
许是担心过分的热切唐突了邵寻,冯凭意局促地低下头,干巴巴地补充:“嗯,应该不会错,我记性很好的。”
说完这句话,冯凭意的脸有些红,他压低脖颈,头快要埋进海碗里。羞赧加速了狼吞虎咽,几筷子下去,他就把剩下的面条扒拉了个干净。
“吃饱喝足伤好得快,小意哥哥加油!”小监工褚念满意地点点头,抢过他手中的空碗,哼着歌回后厨找妈妈去了。
这一幕或许解开了什么了不得的封印,邵寻原本平直的眉弯起个细微弧度,英气得近乎冷硬的面庞也难得添了些生动神采。她没再问下去,转而走到墙边,“啪”一声推上电闸。
暖橘色调的灯光铺满不算宽敞的门厅,轻而易举地驱散了窗外暮色带来的沉郁。
柜台里,冯凭意下意识关掉了手边那盏老旧的台灯。现在,他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明亮的灯色下,眉宇间的感激同样无所遁形。
走近柜台,邵寻随手理好账册,影子正落在冯凭意肩上。匆促间搽好药,冯凭意从她圈出的阴影里抬起头,他或许不敢同她对视,佝偻着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发顶才将将过邵寻鼻梁。
她沉默地打量着他。
旧外套脏得看不出原色,纽扣歪斜,衬得身形愈发伶仃。裤子膝盖处磨损得厉害,遮不住麻杆似的腿,反而透出底下交错模糊的旧伤。
冯凭意深深鞠了一躬,衣料带起的风里捎着伤药里薄荷的味道。
“今天的事,谢谢您,”他声音很低,带着不安的颤抖,“对不起……是我给您和褚老板惹了麻烦。”
他直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双手递了过来。邵寻接过展开,纸条上款项罗列清晰,字迹娟秀工整:损坏广告牌维修约35元,今晚营业额损失约120元,伤药绷带约31元。
看起来他很熟悉市面上东西的价格,邵寻点点头,记忆力的确不错。
“不用赔,是我要出手救你。”
“我和琛姐提过了,钱从我工资里扣。”邵寻将纸条对折,塞回冯凭意校服口袋。动作干脆利落,并不打算同他商量。
“用的,”冯凭意嗫嚅着,苍白的脸上是因窘迫泛起的红晕,“奶奶说过,做人不能欠账不还。就算她病重,钱也要一笔笔算清楚。”
邵寻听见他提起熟悉的老大夫,那家诊所似乎也曾救治冯凭意的奶奶:“四月九日晚八点十二分,王医生借款八百三十七块五,后来我也……”
连珠炮似的吐出一连串数字,冯凭意顿了顿,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希望没有吓到您,我……我一直忘不掉这些细碎的东西。”
忘不掉,怎么可能?
等等……他是说四月九日?
邵寻握着水杯的手抖了抖。
四月九日,正是半年前,琛姐捡回她的前一天。
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席卷了邵寻的脑海。
冯凭意,“带来”崭新幻觉的是他,记性好到离谱的也是他,莫名提起半年前的还是他。
冯凭意到底是谁,又是谁把他推到自己身边?
他会是幻觉里的那个人吗?
不,不对。邵寻盯着冯凭意的发顶……那个人,似乎要比他高出许多。
诸如此类的疑问先是浮起,又被她一一按下去。它们窝在邵寻脑海,搅成个杂乱无章的线团,但她只能握住最纤细的一根,全然无法触及藏在其中的,有关过往的真相。
也许是察觉到邵寻的失态,冯凭意没再坚持,他默默地走到靠窗的位子坐下。脱下外套,冯凭意将干净的内衬朝外展开,铺在椅背上,生怕弄脏了店里的东西。
妥帖的举动令邵寻心中烦躁消散不少。她搁下水杯,往后厨去:“琛姐,天晚了,我送他回去。”
褚念本想跟去,可还没跳起来,就被邵寻派下了“保护妈妈”的任务。小姑娘显然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当即抓起墙角的扫把,煞有介事地守在褚一琛身边,小脸上满是重任在肩的严肃。
褚一琛俯下身吻一吻女儿,又偏头望着邵寻,眼里是一如往日的温暖笑意:“好,路上当心,早点回来。”
邵寻应了声好。
后厨这边安详和乐,等邵寻再回到前厅,却发现灯已经被谁关掉了大半,只留了角落里孤零零的一盏。
靠窗的椅子上空无一人,先前被拒绝的欠条如今就压在菜单下。邵寻拾起来,看见价目旁边多了个用圆珠笔涂出来的明快笑脸。
手绘的气泡挤在纸条边缘,中央是冯凭意的字迹。
“谢谢姐姐。帮我给褚老板和阿念带好。”
*
窄巷狭长,只有远处路灯匀来点昏蒙的光。废弃的纸箱和建筑废料堆在道路两侧,堪堪吞噬了本就微弱的光亮。
邵寻刚走到巷口,就听见里头压抑的动静。她停下脚步,将身形隐没在阴影里。
“我说得很清楚。”是冯凭意。
他竭力保持镇定:“我的钱早就都给你们了。”
“嘿,有了靠山就是嘴硬啊,”这人嗓音轻佻浮夸,“你老大打伤我兄弟,这账,就得算在你头上!”
“还是说,你想让我们去找她啊?”
“她不是我老大,”冯凭意大喊,“有事冲我来!”
“冲你来?”邵寻探身向前,只见一个瘦高个提了根棍子,正一下下敲击着旁边堆积的木板,“我兄弟今儿个伤的是你左腿吧,哥们儿发发善心,把右腿也卸了给它作伴,独木难支嘛。”
邵寻不再蛰伏,迈开一双长腿走了出来。她并未刻意隐匿,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那瘦猴的目光瞬间落在她身上。
邵寻抬了抬下巴,语调冰冷:“没胆子正面来,只会在阴沟里堵人?”
瘦猴非但不慌,反而拍了拍手:“这才哪到哪儿?”
他吹了声口哨,意有所指地瞟向邵寻身后。
“老大,人在江湖,逞英雌可以,顾头不顾腚可是大忌。”
他话音落下,一道劲风从邵寻后脑袭来——有人埋伏在暗巷里。邵寻并未回头,背后仿佛也生了双眼睛,她轻松挡下偷袭者挥来的板砖,手腕一拧一送,那混混便惨叫着踉跄跌开,板砖也“哐当”落在地上。
胜利果实浅尝辄止,电光石火间,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邵寻的后脑。
又是熟悉的幻觉?
不,这次的更混乱也更驳杂——无数意象在邵寻的脑海里轰然炸开,她的视野扭曲晃动,就连巷子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
瘦猴嘴角咧开一个奸计得逞的笑。
窄巷破败的墙头上忽然跳下一个蒙面人,她或他身形高大,步伐稳健,迅捷的速度远超周围所有喽啰。那人眼光毒辣,不等瘦猴发号施令,就飞快砸向邵寻因头痛而露出的破绽。
颅内翻江倒海,眩晕感与幻象一浪高过一浪。
邵寻强撑着稳住身形,她听见冯凭意高声叫着“小心”,对手如此强劲,她的应对却已失去了平日里的流畅精准,只能凭借本能侧身规避。
怎么办?
就在邵寻的全副注意力都被蒙面人牵制之时,侧后方突兀地掀起一阵风!原本她能够轻松躲开的又一块板砖,重重敲在了她的后脑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颅骨内回荡。
世界在邵寻眼前颠倒,旋转,又碎裂。一切声音都远去,所有景象都模糊而失真。
瘦猴尖声狂笑,蒙面人重新攀上墙头,冯凭意呜咽着喊她的名字。
当邵寻仰面倒下,意识也快要被黑暗吞噬。她的视野尽头,只余下那块被肮脏巷口框出的狭小夜空。
路灯熄灭,星子消失,夜幕劣质油彩般层层剥落,一个硕大的浑圆轮廓缓慢地显露出来。
是月亮,是无数齿轮咬合出的机械月亮!
邵寻心脏狂跳,伸手向上狠狠捞了一把。可惜,她的胳膊没能打直就因脱力垂了下来,指间则依旧空无一物。
机械月亮无声地转动着,却不再投下月光。邵寻费力撑开眼皮,只觉得金属外壳里似乎藏着无数双眼睛,它们格外冰冷,几乎能够洞悉她沸腾着的思绪。
邵寻颓然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沉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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