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这家店的位置好,周围都是商店。年轻的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地在这家或者那家店间穿梭,因为我的衣饰,他们偶尔会看我几眼,然后又不在意地挪开视线。
我心中突然生出几分艳羡,随即转头,慢吞吞地拐进小路。
我刚和五条悟谈完,他答应在七天之内帮我稳住咒术界,七天之后,无论怎样,宫乐这件事都必须解决掉。
他说,宫乐身上的诅咒已经开始夺取她的神志,她很快就会被吞噬,然后原地化身为咒灵。
他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
“见过夏天的冰棍吗?”
白发术士双手微合,仿若不忍地。显出几分神性。
“她马上就会变成一块人人都想吃的冰。要么被饥渴难耐的人吃掉,要么自己融化,变成一滩脏水。”
怎么说……我都不得不肯定当今咒术第一人的眼光,哪怕看不到宫乐的命理线,做出来的判断依然是如此精准。在这方面,我没什么好补充的了。
只有一点,他恐怕还不知道宫乐是那次事故的幸存者。
我打开店门。
鹦鹉从我身后飞进去,落到玻璃柜台上。
“到了这步田地,你打算怎么做?”它的声音有些冷,无神的黑眼珠牢牢盯着我。
我不喜欢事后无意义的争吵,于是垂眼避开它,随口搪塞道,“办法总是有的。”
“什么办法?”
我不答,绕过柜台,从底下拿了些茶叶。
鹦鹉把头转到我这边,“她没救了。这七天你什么也不要做,等那群咒术师把她杀了,你就离开。”
我往茶壶里倒水,“我说过要给五条悟一个交代。”
“这就是最好的交代!”
鹦鹉声音陡然转冷,“这群咒术师对我们一族从来就是成见颇深,你再做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摆脱掉宫乐这个麻烦。左右是他们杀的人,因果消了,其他的,再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头上。”
我倒茶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什么都不用做,让宫乐自生自灭,有人会主动去处理她。只要宫乐一死,别说她现在的命理和灵魂也会消亡,谈不上什么因果,就算她最后化身咒灵吧,咒术师处理咒灵,天经地义,更谈不上什么因果报应。
跟我,那可就真是一点关系都扯不上了。
鹦鹉,“不要再犹豫了。弥安已经死了,宫乐的事本来就跟你没什么关系,过了这七天,我们再去找别人。”
鹦鹉的声音慢慢恢复平静,不复之前的冰冷。细细琢磨暖黄灯光下它那双漆黑的小眼睛,居然还能从里面找到几分温和。
“找谁呢?”
我把玩着茶杯,指尖所触,是细腻、仿若在流动的釉彩。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烦腻,我把茶杯轻轻放下,问他,“是下一个宫乐吗?”
“这次是个意外。”鹦鹉立刻回答,“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会……怪异到这个程度。把一个死人硬生生逼活,生不生死不死,也难怪当初弥安会抓住她不放了。……”
他继续说他的,我却已经没心思听下去了。
无非就是想要证明宫乐的情况有多么特殊,借此让我赶紧脱身,最好当夜离开东京、去干正事罢了。
正事。
拿茶杯遮住唇角,我轻轻笑了。
红身黄冠的鹦鹉简洁而有力地论证宫乐到底有多特殊、处理她的事又到底有多麻烦,昏黄的灯光下,那身纯正的红色也落了灰。
一点一点地,我觉得自己在慢慢变得漠然。
前辈怎么不明白,我其实……早就已经厌倦这种日子了。
(二)
弥恙说我要死了,有个怪人要杀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因为那个怪人窥伺我身上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他,他的脸色又疲惫了不少。
“生机和气运。”幽幽烛火下,他的眼神显得诡谲。
我有些喘不过气。
弥恙见我这样,轻轻一笑,垂下眼,睫毛打下阴影,声音暗哑,“我似乎没跟您说过。抱歉,这是我的问题。”
他说,“命理附着在灵魂上,命理供养和记录人一生的气运,延成线,就是我跟您说过的命理线。命理可以被盗取和借用,但生机和气运必须沿着命理线进入灵魂,才能为人所用……”
“可你说过,我没有命理线。”我迟疑地打断他。
“您的兄长给您了。”
他不紧不慢地说,“一切都给您了。只是形式有些特殊。链接从他们身上生长出来,像是脐带一样,连到您身上。生机和气运,源源不断地从他们身上流到您身上……但您用不了那么多,多余的就溢出来了。”
他抬眼看我,颇为不忍,“您的灵魂,脆弱到危险呢。”
……
之后他说的话我都没有听。
(三)
……
好恶心。
我要死了。
想到这个,我居然感觉到一阵轻松。那个怪人很厉害,弥恙看起来对他也没有办法,在不那么走心地试探过好像知道点什么的母亲结果得出‘绝对不能招惹’的警告后,我干脆利落地放弃了挣扎。
将死在他手里认定为我的最终结局,就像知道明天要下雨于是把伞放进包里一样。我开始想自己死了以后要埋在哪、怎么埋、葬礼要请多少人、葬礼要怎么办……想着这些会让我飘飘荡荡恍惚不安的精神好很多很多。
这不怪我。是东京的错。
这里和我很不搭,自从来了这里以后,我就又多了好几个毛病。
会突然哭出来。像是龙卷风一样从我身上呼啸而过,直到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流下来,我摸着脸上湿漉漉的痕迹,看着安静的大家,才懵懂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手边的东西会莫名其妙自己掉下来。砰嗵一声碎掉烂掉,所有人都讳莫若深地和我对视,我会突然觉得恐惧、僵硬,最后只好默默地离开。
失眠和幻听的问题更严重了。有时候阿侑阿治要叫好久,我才能回过神去看他们。由于整宿都在想我死了以后会怎么办,我一晚上都在翻来覆去,阿侑很烦我这样,我想这自己大概也睡不着,所以半夜回了自己房间。结果他又叫我回去,然后我就回去了。但把我叫回去,他也不理我,我只好尽量把翻身的动静弄得小一点。
反应变得迟钝了。有时候看一页书要盯着过好一会儿才能看懂字,阿治抱着我好久我才发现他在身后。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很乖地躺在他身上,闭目休息一下。
说到他们,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们的脾气变得很差。非常差。我不想和他们起冲突,所以除了晚上会和阿侑睡在一起以外,勉力避开了和他们所有的交流。
快傍晚了,客厅里没开电视也没开灯。我照例窝在沙发的一角,怔愣地看着书页。阿侑不知道为什么又在生气,坐在餐厅的椅子上,没过来。阿治突然从身后抱住我,声音和光线一样暗哑。
他问我在看什么书,我不记得我回答了什么,但我感觉到他在慢慢变得暴躁起来。
也是,他本来脾气就不算好。我还在反应,身后的呼吸就徒然沉重,拦着我腰际的手越来越紧,另外一只手从腹部开始上攀,最后虚虚握住了我的脖子。
停在那里。
我能感受到手指处锋利的薄茧,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脖颈的表皮,好像是在选该怎么下手,有些刺痛。
……我愣愣地,感觉浑身轻飘飘的,神志恍惚。
某个瞬间开始,我一点一点,被迫扬起头,看清了这种时候天花板的颜色,淡蓝的,泛着青。呼吸渐渐紧促,我瞪大了眼,却能感受到后颈越来越湿热的空气和肩膀处被他咬住的剧痛。
他好像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模模糊糊的,朦朦胧胧的,渐渐地,时间和空间好像都消失了,我只能知道有一只手在扣住我的脖颈和听到我自己的,像是坏掉的抽风机一样,剧烈的喘气声。
然后听见了阿侑的暴喝声。
视线颠倒,我摔下沙发,趴在地毯上干呕喘气。
耳边的声音很沉闷。
不断有东西砸落、粗喘着气和拳肉碰撞的声音……他们打起来了。
从墙上扯下的日历飞溅到地上,残影带着力道,擦过撑在地面上的手,很痛。
我知道很痛,但却无法做什么。我低着头,觉得只是简简单单地撑着地面,所有的力气就都被用完了。
我不知道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会打到什么程度。我只觉得很累,非常非常累……觉得背后和肩膀很湿。
是血流下来了吗?……阿治咬得也太狠了。
我这样想着,转念又在想能不能借这个去向他多要几片安眠药或者镇定剂,不然总是打扰阿侑睡觉,我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
滴答。
滴答。
我怔怔地看着落到地面上的东西。
那是一小摊液体。
我小心翼翼地、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碰它。
碰到了。
……
我从没有想过血会是透明色的。
就像我没有想过他的眼泪会濡湿我的衣服然后顺着肩膀流下来。
我尖叫了出来。
天旋地转。失去重心,我的侧耳我的肩膀一起砸到了大理石地板上。
伤口鲜血迸溅,耳朵发热,嗡嗡作响。
……好恶心。
(四)
我的右肩和脖子多了绷带。肩膀的伤口还能用衣服遮着,脖子和侧脸就不行了,不太能见人,但好在我的比赛早就结束了。现在滞留在东京,只是在等他们比赛结束而已。
阿治很懊悔自己做的事,但他似乎更不愿意面对我。他从东京的房子里搬了出去,回到学校合宿的地方。我没有去医院,近些天就只呆在房子里,所以除了我们三个,还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偶尔到这里来拿些东西以外,我们再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交流,何况他有心避开我。
我当时还担心他会把我的药一起带走,但对他离开这件事我是开心的……所幸,我想我大概也不需要吃药了。
我已经能在自己身上闻到腐烂味了。
就像腐尸一样的味道。
那次以后,我的精神更恍惚了。
我有时会觉得自己身在一个美丽绚烂的梦里。安静、舒适,没有任何的挤压感。我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呆在某个地方,不喜欢开灯,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嗅闻分辨身上的腐烂味……直到阿侑从外面回来。
不知道从那天开始,或者那个小时开始,他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然后粗暴地检查我的身体。大腿、膝盖、肩膀、手臂、脖子……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会被他检查出很多很多淤青和伤痕,然后他的脸色就会越来越难看。他会阴沉地看我一会儿,然后轻车熟路地大力打开面前的抽屉,帮我涂药。涂完药以后,抱着我坐着,什么话都不说,一坐就又是好几个小时。
诺大的客厅,安静、阴暗、空旷、没有人,只有我们。
我能嗅到他身上的汗味和沐浴剂混合的味道,他揽着我。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我其实不喜欢他抱着我,只是没有力气推开而已。
他每次抱着我,我都会时不时从那种恍惚的状态里惊醒,然后想,他怎么还不离开。
他怎么还不离开。
我问出来了。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深棕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是墨黑的,阴沉又危险。
“你想让我离开?” 他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有些喘不过气。
他的手一直放在我腰侧,支撑我,他故意松开,我就不得不地向他倒去。两张脸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好像都能感受到彼此皮肤下鼓动的血。他不再动了,也没有说话,睫毛受惊般不断扫过我的额头。
我不太舒服,想要把脸支起来。
他把手放在我的后颈后,按住了。我动不了了。
我们就这样坐着,很漫长很漫长。
然后慢慢地,他试探地移动脸,小心翼翼地亲过我脸上每个角落,痕迹濡湿,有一点水渍声……最后咬住了我的肩膀,像是吸允伤口处的血一样,久久不休。
他的脸埋在那个地方,右手依然紧紧地扣住我的后颈,我仰头,听他哽咽地、颤抖地,咬牙切齿地问我,
“你到底要怎样!”
我的眼裂不由自主地张大,又一次望见了天花板上的淡蓝色、泛着青的光。
他说我是混蛋,他说我杀人但他和阿治帮我处理了所以可能会一起进监狱,他说我现在的样子非常难看,他说他很生气,要给我吃能让人变傻的药,让我一辈子都不能独立生活只能靠着他,他说比赛很快就要结束了,他会赢得很漂亮,让我一定要到……他还说,不要想着用这种方式、离开我们。
像是玻璃被打破了一样,所有声音都接二连三地涌进来,我难受又崩溃地捂住了耳朵,才发现他只是虚虚圈住我。一个不稳,心脏猛跳,失重感让我觉得我要死了,最后只是又被他死死地锁在了怀里。
“我知道你讨厌我们。”他抵着我的耳朵说,“可这种做法真的很蠢。”我听到他笑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就涌出来一股强烈的情感,我抬眼看他,才看清他眼圈红红的。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扑过来,用像是要把我脑袋压爆的力度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的力气很大,我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彻底动不了了。他压着我,粗喘着气,牙齿咬住我的侧颈,嗓音因为愤怒和痛苦被压地极其沙哑。
“阿乐啊,你再那样看着我,我真的真的……不确定我会做出什么来。”
他很难过、非常非常难过。我知道。
我眼里突然就有了泪意。可我不愿意让他看到,于是用手臂捂住眼睛,偏过头,做出一副不愿见他的样子。
我说,“我要死了。”
出乎意料地是,他安静下来了。
气息、动作、声音……全部都在慢慢平静下来。微微起身,然后像是抱小孩儿一样,把我抱到怀里。
他轻轻问我,像是怕惊扰那在风中颤啊颤的花,“你想让我做什么?”
“……离开我,算我求你。”我的心脏一抽一抽的,几乎痛苦地说不出话。
他脸上的表情全没了,慢慢地,一种像是懵懂不解,隐隐又带着些癫狂的笑意和讽刺的表情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可你和我们,早就分不开了……不是吗?”
我愣了几秒,有些怀疑自己到底听见了什么。然后回神,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力度扯住了他的衣服。
“你……”我目眦欲裂。
他面无表情。
呼吸一窒。
……
我真的从来、从来,没有那么憎恶过他们,憎恶过自己。
(五)
鹦鹉从来都不会生气太久。
它在我身后飞着,“精神上的自弃和自厌,只会加快她和她兄长分离的速度……你是想让她快点被人处理?”
“不。我还没有无情到故意把她往死路里推。”
我慢腾腾地走着,时不时向天上扔点小果子,“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一个携带大量生机和气运却没有命理线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鹦鹉烦躁地扑腾翅膀,叼住一个果子,“怎么,难不成分离之后你还要保护她?”
“我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何况,五条悟都说了他来处理。”
鹦鹉在我头顶盘旋着飞了几圈,最后落到我肩膀上,“两天后就离开东京。”他一锤定音。
我微笑点头。
鹦鹉见我那么乖顺,突然问,“你还告诉了她其他什么?”
“唔……让我想想。”
我捏着玉牌,“我跟她说,融灵一旦形成,加深它的方式,只有互相憎恶。但是只要加深了,恨意就会全部扭转成爱意……?”
我轻轻说,“她听了,脸色很难看呢。”
“她以为她哥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恨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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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养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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