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听见过太阳的声音吗？
那是“嗡嗡”的虫鸣、“咩咩”的羊声、“咯吱咯吱”与身体一同移动的木板声，还有睁开眼时“轰”一下撞眼里的光亮。
魏尔伦是被阳光惊醒的。
用木头堆砌成的屋子难免有缝隙，于是阳光见缝插针地钻进来，照射到魏尔伦的眼皮上。
魏尔伦将衣着、头发打理好，起身推开木屋，越过脸上挂着嫌弃的爷爷，动作自然地随意在山间穿梭。
面对粗糙又简单的衣物，他不是没想过飞回到城市，只是这样一来，他又会被这个国家的超越者注意到，那费劲功夫找了个山也毫无意义。
“你醒了！”
海蒂的声音远远地从一块大石头背后穿过来。
她扒上石块，用力地挥舞着左手 朝魏尔伦露出灿烂的笑脸。
多么缺乏警惕。
哪怕没有人，只要有一只狼生活在这里，它就可以瞬间将一个孩童扑倒，用尖锐的牙齿啃食人类。
而海蒂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光着脚踩在草地上，连奔跑时会碰见的尖锐石子都不害怕。
“......嗯。”
看见她手上的东西，魏尔伦绕开海蒂的动作一顿，转而侧坐在那块石头上。
“我在尝试，写诗？这是老师布置给我们的作业。”海蒂既兴奋又担心，此前她从没有写过这样精巧的东西，“但是，我还不太会......”
她难得表现得有些泄气，却很快打起精神。
“魏尔伦先生，您会写吗？”
海蒂觉得魏尔伦应该是会的，因为克拉拉是会的。
“如果把能够写称之为‘会’的话，那我算是‘会’。”
听见这两个字，魏尔伦抿起唇。
只要是能让他想起兰波的事情，都算不上什么好事。
“哼......所谓诗歌，不过是人们用固定形式、固定意象拼凑成的碎语。”魏尔伦半靠在墙壁上，垂眸看着海蒂笔记本上的字，“再怎么夸赞，他们也认不出自己编撰的‘灵魂’。”
灵魂。
在他十几岁，还与兰波搭档时，模仿着诗人写了几首诗，却不知从什么途径意外流传出去，被人们大肆赞扬。
“......很多人在称赞你的诗歌......‘生命’、‘狂乱’......这是他们的形容，我也看过......保尔，你写得很好......”是兰波将书籍寻来，为坐在监狱里的魏尔伦解闷，“下次需要我带什么类型的，还是诗集吗？”
“保尔?”
兰波没听见回答，伸手将雾气拂去，他将头凑近玻璃。通过着一层透明的隔阂，他看见魏尔伦的背影。
“......不用。”魏尔伦将刚刚还放在手里的诗集用力合上，“无聊的东西，别再带来了，兰波。”
他骤然回头，蓝色眼睛与玻璃的反光重合在一起，叫兰波看不见他的情绪。
兰波以为他只是不喜欢。
“......好。”
探视的时间不长，因为兰波总有要做的事情。
因为兰波的话，魏尔伦的心情不太好。
所谓诗歌，不过是魏尔伦看完诗集后的一时兴起。
他承认自己被那些文学评论家吹得天花乱坠的“意义”迷了眼睛，情不自禁地想要动手去写。
就是这样简单的、随意写出的诗句，都能赢得称赞，更赢得了“具有灵魂”的评价。
但是，一个连梦都不会做的实验体，又怎么可能拥有真正的灵魂？
人类自己鼓吹着文字，鼓吹着灵魂，却连他都分辨不出来。
[所谓诗歌，不过如此。]
魏尔伦惊怒过后，再没有动过笔。
兰波对此有些惋惜，但将其归结于“青春期的多变”，也不再带来诗集，而是其他的一些东西。
“好厉害！”
海蒂惊讶地大声称赞。
魏尔伦的思绪被海蒂的声音捉回。
海蒂攥着笔，睁着大眼睛看着魏尔伦：“你真厉害！我在山下的老师教了我好多好多，我根本就记不住。”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她在克拉拉家里遇到的家庭教师了。
那个时候，海蒂连字母都不认识，只知道它是画得很简单的符号。于是———“我跟他说，‘M’像是山的样子，两座小山，大家一定是因为喜欢山所以才把它画下来的！”
“你不是要写诗？”
“是啊！但是字母，它们也很漂亮、很用心，我写不出来的时候，就会看着它们发呆呢！”
海蒂的本子上有很多单词。
她没写完的句子后面有很多的黑点，这是她在纠结之中不小心落下的。
魏尔伦看了眼，发现那本子上写着许多无聊的事情，比如哪只羊被另一只羊撞倒，比如爷爷今天夸她了，又比如彼得[1]跟她说好羊奶酪一人一半。
“海蒂！！海蒂！！！”
说曹操曹操到。
“嘿！大作家！你又在写这些东西了！”彼得从旁边绕过来，“蹬蹬”两下凑到海蒂旁边，叉着腰大声喊道。
彼得也是个放羊的孩子，他有一个妈妈和一个奶奶，住在山坡下面。山上只有两个孩子在放羊，他和海蒂就是好朋友。
“不许说了！我还不会呢！”
被彼得的大嗓门包围，海蒂也不免有些烦恼。
“我就说！略略略略略———大作家！大作家！海蒂要当大作家！”
哪怕是在山上，彼得的声音也极具穿透力，直接能传到小木屋旁坐着的爷爷那里了。
“作家？”
魏尔伦疑惑地重复这个词。
“不是啊，”海蒂把手缩回来，表情有些害羞，“刚开始，我想试着去记录一点东西......没人看也没关系，因为我现在还不怎么会写。彼得的理想是放一辈子羊，他现在已经在实现自己的理想了，他比我厉害多了。”
“放一辈子羊？”
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可以称之为理想么？
“对啊！我就是要放一辈子羊！我放的羊都肥肥胖胖的，妈妈和奶奶都说我厉害。”彼得挺起胸膛，他被高山养得通红的脸蛋上满是骄傲。
高山从不会嫌弃在它身上奔跑的人，要是彼得想养一辈子羊也没关系，总归是饿不死的。
如此看来，彼得还是一个务实的人。
魏尔伦对此不予评价。
但两个人轻而易举的快乐，似乎也能感染到他。
[假如我是作为人而诞生的话......]
那么对于他来说，理想会是什么？
难以想象。
光是幻想自己是人都能让魏尔伦毛骨悚然。
他才不需要这种脆弱的想法。
“放羊！放羊！海蒂！你今天的羊奶酪还没分给我！”彼得大声嚷嚷。
“哇！我忘记了！”海蒂感觉把一旁的包袱打开。
“快点快点！我都饿了！”
“嘿......魏尔伦先生，来一块吧！”
“哦！这个怪家伙叫魏尔伦！”彼得瞟一眼，又瞟一眼，表情稀奇得像是第一次看见克拉拉。
“嗯？你不许这么叫人！”
“哎呀，不小心说出来了。”
“哼，快道歉。”海蒂严厉地训斥。
“啊啊，好好好，对不起，行了吧。真可恶，你昨天都没找我说话！”
“因为，昨天发生了一点点小事情。”
“哼，什么‘小事’，让你放弃了我这个最好的朋友？”彼得闹起别扭。
......
这是孩童才会有的天赋吗？为什么他们可以从白天吵闹到晚上都不感觉厌烦？甚至还能把自己的声音盖过羊叫？
魏尔伦被两人自顾自地卷入话题中心，又自顾自地被塞了一块奶酪。通过海蒂的小小声的解释，彼得不知道脑补了什么，满眼可怜地又塞过来一块。
从这个动作猜测，彼得可能是把魏尔伦当成了吃不饱饭的可怜蛋，哪怕彼得刚刚还觉得这人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
魏尔伦放弃解释。
太费劲了，人果然是愚蠢的东西，只会记住自己想听的话。
只是，在两人幼稚的对话中，魏尔伦模糊地捕捉到一个念头：自己先前是因为代码而诞生的，那现在，这颗心脏是否给予了他不可更改的“灵魂”呢？
关于这一点，连死去的牧神都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
在上一次的饥饿感过去后，魏尔伦对温度的感知也越发明显。
当然，以他这个迟钝的性格，自己根本发现不了。
在其中，海蒂的爷爷才占更大功劳。
“哼，在城市里长大的人真是娇生惯养。”爷爷劈着木头，动作利落得根本不像是个老人。斧子“碰—”一声一起一落，木头就从中间断成两半。
“太阳晒两下就热了，上脸。”
魏尔伦站在太阳下发呆。
说是发呆也不准确，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把过往打包放映。
似乎是被压制得太久，先去被“书页”压制的记忆全都涌上来。
【木屋】
在他与兰波进入潮湿的森林后，进入过同一间木屋取暖。
兰波怕冷怕得魏尔伦觉得他有病，但他们还是共享了一个外套。
直到第二个白日的到来，两人才从依偎着取暖的状态里脱离，赶紧追逐着即将结束生命的任务目标。
【草地】
他们曾经去过一片草地，它位于一个城市的公园，根本不能与这里相提并论。
但那是兰波累到第一次不顾形象地拽倒魏尔伦，对着他问：“等到战争结束，法兰西会像这片草地，重新焕发生机。”
魏尔伦烦得听他那些家国大义，只当自己是块石头，却没听见兰波说：“等到那时候，我会向特殊战力总局申请......让你不再接受监视。”
兰波的声音很轻，与他对人说着情话时毫无分别。
【斧头】
宴会上，热武器被没收，两人西装革履地穿梭在人群中。
等到收割宾客时，兰波意外地从【彩画集】里掏出一把斧头，他说这是上次的尸体遗落的。
“正好，它时候放在宴会主人的头顶上。”兰波将斧头当作断头台，让宴会主人当了一回“路易十六”。
【柴火】
兰波的房子里有一个壁炉，壁炉的旁边装满了柴火。
短暂地，魏尔伦被批准离开囚笼，特殊战力总局要求兰波严格地看守着魏尔伦。
兰波前脚答应，后脚就带着魏尔伦回家。
只是，似乎是因为太久没回去，柴火都因为巴黎的雨季变潮湿了。兰波只能遗憾地把它们送走，又换上新柴。
他的房间渐渐升温，热得像是火炉。幸好魏尔伦那时候对温度不敏感，不然他会是第一个被搭档热死的超越者。
【红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在任务结束后回到巴黎，兰波都会提起一瓶预定的红酒。
兰波说：“一个合格的法兰西人要学会品鉴红酒，好吧，我知道‘合格’里面包括很多刻板印象，但红酒是必不可少的。”
像是被布置成烛光晚餐的餐桌上，晶莹剔透的酒液顺着瓶口流下，道入高脚杯中。
魏尔伦兴趣廖廖地醒酒，他不注重口腹之欲，也不觉得烛光晚餐有什么意义。
兰波的脸常年僵硬，但在此时，他的眼睛里含着温和的笑意。
......
【横滨】
背叛开始的地方。
魏尔伦再也不能忍受兰波强迫性的好意，他把子弹送入兰波后背。
他的弟弟被【彩画集】唤醒，在擂体街引动剧烈的爆炸。这是兰波无聊且可怜生活的起源，也是魏尔伦无法改变的事情。
魏尔伦从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只是对于兰波———这个愿意为自己去死甚至甘愿变成异能体的人，他已经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了。
“嗬！”
爷爷重重咳嗽一声。
魏尔伦冷冷地将目光挪向他。
“听着，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我的孙女觉得你是妖精......”爷爷抬头盯着魏尔伦看，眼神犀利得像是要从悬崖飞去捕猎的老鹰，“那你也可以当妖精，前提是———你得干活。”
“？”
魏尔伦中断了回忆。
“劈柴、倒水、捡干草、放羊、打扫房间，干什么都无所谓，连海蒂第一次来都知道要帮忙，你就想当个米虫？”爷爷冷哼两声，“就算是真正的妖精来了，我也一视同仁，要它去陪海蒂放羊。”
“......”
“愣怔干什么，你手上的红光是干嘛的？”
一根木头从爷爷的脑袋旁划过，重重地嵌进木屋的墙壁里。
“能挪东西。”
魏尔伦冷眼盯着爷爷脸颊旁的伤口———细碎的木屑在刚刚扎入爷爷脸庞形成细小的伤口。
魏尔伦抱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等爷爷如之前遇到过的所有人一样，吓得到处乱窜。
“还算有点用。”出乎意料，爷爷的眼睛亮起露出一丝欣赏，“它能搬多重的东西?”
世界好像在爷爷眼中简单地均分为“有用”与“无用”二块，连令人惊叹的异能也只能得到这种称赞。
“......没有上限。”
魏尔伦听见自己居然回答了。
不对，【重力】是用来搬柴的吗？它不是个危险性很强的异能力吗？
是的。
爷爷不研究科学，也不造大楼。放在阿尔卑斯山，魏尔伦就算是想大开杀戒也只能杀五个———不包括羊的话，那他确实只能去搬柴了。
哦对，还可以抓调皮的羊，或者飞到天上去抓鸟加餐。
“动作快一点！好好的‘魔法’都不会用！”爷爷大声呵斥。
[呵，魔法。]
爷爷绝对是认同了海蒂的话，觉得魏尔伦不是妖精也是个巫师。
魏尔伦面无表情地驱使着【重力】来回搬柴，头往旁边转去，就好像这不是自己的异能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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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山上有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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