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能穿透最细微的伪装。郭萌感到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紧张。她迅速低下头,依照阿穗紧急培训过的礼仪,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尽量压得平稳,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怯懦:“不知公子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公子恕罪。”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少女怀春,而是源于最原始的、面对潜在顶级掠食者的恐惧。这就是曹丕,那个未来会逼弟弟作七步诗、会被史书评价为“阴刻”的君主。他现在就站在这里,站在她刚刚垦出的一小片、象征着她卑微求生希望的泥土旁。
靴子踩在松软土地上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曹丕向前走了几步,并未立刻让她起身。他的目光从郭萌身上移开,扫过这荒芜破败的后院,最后落在那片刚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上。
“你在种什么?”他开口问道,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未完全褪去的清越,但语调却控制得异常平稳,没有丝毫这个年纪该有的起伏,更像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不带感情的询问。
郭萌心里一紧。她种下的不过是阿穗想办法弄来的一些最普通不过的菜种,或许是葵(冬寒菜),或许是藿(豆叶),甚至可能只是些野菜,连阿穗自己也说不清名目。在这位未来的魏国皇帝面前,这点微末的求生伎俩,显得如此可笑甚至僭越。她稳住心神,依旧低着头回答:“回公子,只是……只是一些容易生长的菜蔬。见后院荒废,便想……种些东西,也好……也好贴补食用。”她选择实话实说,在这种人面前,任何精巧的谎言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生存的第一要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示弱和坦诚往往是最好的保护色。
“贴补食用……”曹丕轻轻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对“祭酒之女竟需亲自种菜”这件事发表评论,这反而让郭萌更加不安。他转而问道:“前几日送来的粮帛,可还够用?”
“够用,十分够用。多谢公子厚赐,解了琳琳燃眉之急。”郭萌连忙回答,语气充满感激,但身体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稍动。肌肉已经开始酸痛。
“起来说话吧。”曹丕终于说道。
郭萌暗暗松了口气,慢慢直起身,但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他对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或者说,一个……意外的变量。
“郭祭酒学究天人,谋略无双,乃父平生罕逢之知己。”曹丕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慨叹,“可惜天不假年。”
郭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郭嘉毫无感情,更谈不上了解,只能顺着对方的话,低声道:“父亲……确是为国操劳,鞠躬尽瘁。”这话说得干巴巴的,毫无真情实感,但在此刻情境下,倒也挑不出错。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风吹过院中更高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这方寸之地的寂静令人窒息。郭萌的脑子飞速运转,分析着曹丕此行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顺道看看”。是曹操的指示,来查看郭嘉留下的这个孤女是否安分?还是他本人对父亲这位重要谋臣的后代产生了一丝好奇?抑或是……更复杂的、与她无法预知的未来相关的原因?
无论哪种,对她而言都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她的毕生追求,在这个该死的乱世,仅仅是活着,像墙角最不起眼的杂草一样活着,不引起任何大人物的注意。而曹丕的出现,就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刚刚艰难开辟出的一点生存空间。
“我听闻,”曹丕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抛出了那颗早已埋下的、足以让郭萌魂飞魄散的炸弹,“你前些时日病了一场,甚是凶险,醒来后……似乎忘了很多旧事?连自己的身份,都需向婢女确认?”
来了!果然来了!
郭萌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而且如此直白地问了出来!在这个笃信鬼神、视异常为不祥的时代,一个“失忆”的孤女,会被如何看待?中邪?妖孽?还是别有用心?任何一个罪名,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心理学博士的理性告诉她,此刻绝不能否认,否认就是心虚。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将“异常”转化为“可怜”,博取最本能的同情——哪怕对方是曹丕,首先也是一个人。
电光石火之间,郭萌做出了反应。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恐惧、委屈、无助,各种情绪混杂,倒有七分是真,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慌乱:“公子明鉴!琳琳……琳琳前番病重,高热连日,昏沉不醒……醒来后,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许多前尘往事,如同……如同隔了一层浓雾,模糊不清……心中惶恐万分,又不敢、不敢对外人言说,生怕……生怕惹来非议……只得向身边唯一的婢女阿穗求证……让公子见笑了……琳琳、琳琳实在是不中用了……”说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泪珠恰如其分地滚落下来。她适时地低下头,用袖子掩面,肩膀微微抽动,将一个骤然失怙、又大病失忆、无依无靠的孤女的惊惶、无助和委屈,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一番表演,半真半假。真的是她内心的恐惧和身处绝境的无力;假的是她对“郭琳琳”这个身份的情感代入。但她精准地抓住了“病重”这个无可指摘的理由,和“心中惶恐”、“不敢对外人言”的弱者心态。
曹丕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那种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仿佛无形的巨石,压在郭萌的心头。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生怕下一刻就听到宣判命运的话语。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郭萌的眼泪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害怕。她甚至开始绝望地想,如果曹丕不信,她会不会被当成妖孽处理掉?她刚刚燃起的那点“种菜求生”的希望,难道就要这样戛然而止?
就在郭萌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曹丕终于缓缓开口,语气似乎比刚才缓和了那么一丝丝,但依旧听不出多少温度:“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风寒伤身,亦能损及神智,记忆受损也是医书有载的常事,你……不必过于忧惧。”
他信了?还是暂时不打算深究?郭萌不敢确定,但至少,最坏的情况似乎没有立刻发生。她依旧低着头,带着哭腔道:“谢……谢公子体恤……”
就在这时,一阵稍大的春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带来了远处街市隐约的喧闹人声。曹丕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似乎既不喜欢这拂面的尘土,也不喜欢那属于外界、属于权力中心的嘈杂。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被偷偷抬起眼帘的郭萌捕捉到了。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带着厌烦和疏离的反应。
他没有再看郭萌,也没有再看那片菜地,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残垣,仿佛在透过它们看着别的什么。他淡淡说道:“既如此,你好生将养。缺什么,或有何难处,可遣人至我府上,寻一个叫曹福的管事。”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等郭萌的回话,转身便向外走去。步伐依旧沉稳,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的、微不足道的巡查。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前院传来清晰的、逐渐远去的马蹄声,郭萌才像一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猫,彻底瘫软下来,直接坐在了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战。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跳得飞快,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她。
“女公子!您怎么了?”阿穗一直忐忑地等在前院,听到动静不对,赶紧跑进来,看到郭萌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搀扶。
“没……没事……”郭萌借着阿穗的力气,勉强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就是……有点腿软。”她无法向阿穗解释刚才那短短一刻钟里,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阿穗只当她是被曹丕的威严吓到了,一边扶着她往屋里走,一边小声安慰:“女公子莫怕,公子看着严肃,但……但心肠应该是好的,还给我们送东西呢……”
心肠好?郭萌在心里苦笑。阿穗太天真了。那个少年眼神深处的审慎、疏离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郁,绝不是一个“心肠好”的人能拥有的。那是一种长期在复杂甚至险恶环境中磨砺出来的本能。他今天的到来,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一次审视和试探。而关于“失忆”的问题,更是直指核心。
他信了她的说辞吗?郭萌不敢乐观。或许,他只是暂时没有找到怀疑的证据,或者,在他眼中,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孤女,还不值得他立刻采取什么行动。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根除了。
回到那间简陋的屋子,坐在硬邦邦的床沿上,郭萌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曹丕的出现,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她。她之前还抱着一丝侥幸,想着或许可以在这个僻静的角落里,靠着微薄的接济和自己种点东西,默默无闻地活下去。
但现在看来,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只要她还顶着“郭嘉之女”这个身份,就不可能真正脱离那个权力漩涡的边缘。今天来的是曹丕,明天可能是别人。在这个时代,她就像一件无主的物品,随时可能被卷入更大的风波之中。
“活着……仅仅是想活着……怎么就那么难……”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涌上心头。现代社会的焦虑和压力,至少还有法律、秩序和基本的人权保障。而在这里,生命脆弱得像草芥,上位者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可能决定你的生死。
她看着自己因为刚才劳作而沾满泥土、甚至磨出水泡的双手,又想到怀里那几包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从现代社会带来的、被她视为“生存希望”的各种高产蔬菜种子(她原本是个阳台种植爱好者,穿越时口袋里恰巧有几包种子)。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点微末的生存技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但是,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不。郭萌骨子里的韧性被激发了出来。她是心理学博士,她研究过人在极端压力下的心理韧性和生存策略。越是绝境,越不能放弃希望。曹丕的试探虽然危险,但也传递出一个信息:目前,他或者说他代表的势力,暂时没有要动她的意思。甚至,那点“抚恤”,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暂时的“保护”或者说“标记”。
她必须利用好这个微妙的窗口期。
接下来的日子,郭萌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她的“种田大业”中。这不仅是未来食物的来源,更是她保持理智、对抗焦虑最重要的方式。将种子埋进土里,看着它们发芽、生长,这个过程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强大的、关于生命和希望的心理暗示。
她指挥阿穗和仅剩的一个老仆,将后院更大面积的土地开垦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带来的种子,选了最可能适应此时气候的几种,比如生长周期短的菠菜(当时可能叫“波斯草”,但郭萌不确定是否已传入,她的种子是现代品种)、小白菜等,按照记忆中的方法,仔细地播种、浇水。
阿穗和老仆对她带来的“稀奇”种子感到好奇,但见女公子如此郑重,也不敢多问。郭萌也无法解释,只说是“偶然得来的异邦种子,试试能否成活”。
在劳作之余,郭萌开始有意识地、更加系统地从阿穗口中套话。她不再只问生活琐事,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邺城的权力结构,曹操的几位公子(除了曹丕,还有曹植、曹彰、曹冲等)的性情、名声,以及朝廷最近发生的大事。
她了解到,曹丕作为长子,地位相对稳固,但似乎并非曹操最喜爱的儿子。才高八斗的曹植更得父亲欢心,身边聚集了一批文人名士。而曹彰勇武,擅长征战,更兼小儿子曹冲出人的智慧和才华。立嗣之争,虽然表面平静,但暗流涌动。
她还了解到,郭嘉生前虽然深受曹操信赖,但出身寒门,并非汝南袁氏、颍川荀氏那样的世家大族,故去世后,家族迅速衰落,并无强大的姻亲故旧可以依靠。这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孤立无援。
每一次获取信息,郭萌都会用心理学知识加以分析,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图景,评估潜在的风险。她知道,知识就是力量,在这个陌生时代,信息就是生存的筹码。
她也不再只是被动等待。曹丕说了有困难可以找曹福,她不能真的完全与世隔绝。在仔细权衡后,她让阿穗去找曹福,非常客气地请求,能否帮忙找一些这个时代常见的、关于农事和药材的书籍或抄本。理由是她想了解一下如何更好地种植和调理身体。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既显示了她安分守己、努力求生的态度,又不会显得过分要求。果然,曹福很快派人送来几卷简单的竹简和帛书,虽然内容粗浅,但对郭萌来说,却是了解这个时代农业生产和医药常识的宝贵资料。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院的那片菜地,在郭萌的精心照料下,嫩绿的苗芽渐渐连成一片,长势喜人,成了这破败院落中唯一的、生机勃勃的色彩。每当郭萌感到彷徨恐惧时,就会来到菜地旁,看着那些在春风中微微摇曳的绿色生命,内心就能获得一丝奇异的平静。
她知道自己依旧渺小如尘埃,命运悬于他人之手。但她没有放弃。她在学习,在适应,在用自己所有的知识和意志力,为“活下去”这个唯一的目标,艰难地努力着。
她不知道曹丕何时会再次出现,也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在等着她。但至少在此刻,看着这片自己亲手创造的绿色,她还能告诉自己:我还活着,并且,我还要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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