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周实秋拎着一盒月饼回了爸妈家。
“秋秋来啦?”周妈妈围着围裙出来开门,朝房间喊了声,“哎,你儿子回来看你了。”周爸爸立刻放下鼠标从房里走出来:“啊呀,今天有贵客来啦。”“爸爸,妈妈。”周实秋喊了人,把月饼盒放在桌上,换上自己的拖鞋。
周父周母看着儿子的背影,儿子还是没有听劝,坚持留一头女性化的长发出入小区。然而今天是中秋佳节,周母作为一位知识女性,决定保留风度忍下来,回头再跟儿子好好谈谈。“秋秋,你给爸爸妈妈发的祝福短信我们都很喜欢的哦。‘非常荣幸邀请你及家人出席中秋夜宴,菜单如下:红烧快乐,火爆开心,油炸浪漫,清蒸健康,水煮团圆,干煸四季欢乐豆,本店利薄,谢绝自带月饼!’哈哈哈,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说罢去厨房继续忙碌。*
“你妈妈今晚上就要做这些菜了。”周爸爸泡了两杯茶,放了一杯在周实秋面前。周实秋一看这架势,想必又要跟自己聊聊“工作内容”“生活近况”“婚恋问题”。
周实秋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母亲在高校任教,父亲原是工程师,工作原因认识了各路供应商,后由一朋友搭线自己也入伙干起了小生意,上海厂是他们客户之一。他自诩儒商,教育方针也以开明开放为主,与同年龄的那些粗鲁家长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秋秋,老爸上周给你写的邮件你看了么?”
“看了。”
“我附件里加了很多好文章,对你无论在性格养成上还是生活上都有帮助。”
“嗯。谢谢爸。”
周父抿了一口茶,缓缓开口:“你的个人问题什么时候解决啊?”
周实秋不响。
“你看看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吧?留了一头长发比女人还漂亮,怎么找得到女朋友呢?”
“你说你们不再干涉我形象问题的。”
“哎,我们不干涉你是一回事,女孩子喜不喜欢是另一回事。你啊,最好改头换面一下,精神点,然后多出门接触接触女性,不要老是上班下班两点一线。我看现在网络那么方便,网恋也不失为一种渠道,老爸是无条件支持你的。只要不被骗就好。”
周实秋看着他爸爸,想前顾后,最终还是将反驳的话憋了回去。他曾经出过柜,只不过他爸妈没当回事,觉得是一种心理病,缓解了就好了。他记得老妈的原话“爸爸妈妈想了很久,决定体谅你,这个难关我们会陪你一起度过。”
周实秋面对他的父母总是有一股无力感。他的那对知识分子父母总是站在善解人意、开明体谅的那一边,仿佛自己如果有异议,那就是无理取闹。他们都已经那样爱自己了,为何自己还要不满呢?是的,周实秋的压抑来自于这无私的爱。在爱的名义下,他没办法说不。他没办法硬起心肠拒绝,因为这样是“不识好歹”的。
有时候他自己都会疑惑:父母已经那么爱我了,为何自己还是不满呢?
为何他还会觉得被牢笼套得喘不过气来?
“菜来啦!”周母喜气洋洋端着一盘热乎的毛芋艿出来,“老周去厨房端菜,今天买了烤鸭。”“好,开饭啦。”
周实秋帮忙收拾桌子摆放碗筷。周母见状连忙抓紧机会夸奖:“秋秋将来一定会是个贴心好老公哦。”周实秋拿着筷子尴尬得放下也不是握着也不是。
他甚至已经开始烦躁了。
由于是歌手,海魂周有一个公共主页,最初关注的人数不过寥寥数千,但是自己上次大胆秀了身材之后人数一下破了万。他用那个号发了一条状态:父母为我做了一桌子菜盼我中秋团聚,然而我却烦得只想走人。发完将手机扔在一边。
“中秋佳节人团圆。”周母给每人倒了一杯葡萄酒,随后坐定拿起小酒杯,“我希望我的老公跟儿子能永远平安快乐。”
“好,碰一个碰一个。”周父也拿起他的,“我希望家庭永远和睦,儿子事业有成,周家早日添丁。”他委婉而温和地表达着自己的期待,令周实秋根本无法发出异议。
“儿子有什么祝愿?”
“我……我祝愿,家人平安健康。”
“没有了么?”
“没有了。”
“哎,你这个野心不够大。祝愿嘛,做做美梦,天马行空什么都可以啊。”周父调笑着抿了口酒,“开动开动。”“秋秋吃个鸭子,中秋要吃鸭子跟毛芋艿的哦。”周母不停给儿子夹菜。
这是一个标准的小康之家,既没有家财万贯也没有争吵背叛,小家庭其乐融融是五好之家的典范。中秋晚会准点开始,父母被晚会节目吸引了注意力,周实秋顺便拿起手机看看网络消息,刷刷一百多条多是骂自己跟替自己开脱两极分化,他看到一条回复最长的“父母养育你多年不是看你脸色的,他们已经包容你不男不女了,你要感恩上苍让你有这样的父母,团圆节就别整幺蛾子。”周实秋看了两遍没看明白,顺手回复并转发:“我不太懂感恩这个说法,毕竟这不是我向上苍求来的。我真实的愿望是拿着遗产混吃等死。”回复完又把手机扔一边,专心吃饭。
他觉得自己是爱父母的。
有次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打电话给他,说他爸妈出车祸让他去辨认遗体,他在梦里整个人都懵了,最后是哭醒的,醒来半夜三点半。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时隔多年都记忆犹新。那种爱是自发的爱,但是面对父母时的难耐也是自发的难耐,两者都是他的真情实意。
“秋秋,你头发是不是长了点?”周母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我觉得正好,前两天刚烫过。”
周父的筷子停了下来,周母连忙给老公使了个眼色,随即和颜悦色地开导儿子:“秋秋啊……”周实秋看到老妈那个表情一下子被激怒了,完全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那个眼色,那个眼色那么的小心翼翼,那么的害怕出错,令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鼓励的残障儿童、一只被训练的猩猩、一名等待治疗的精神病患者。在他们眼里,他周实秋仿佛是个易碎品一般的废物。
没错,低人一等的废物。
“妈,我是异装癖。”
周父周母愣住了。
“我知道你们为我好,但是我就是这样,改不了了。”他边吃饭边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事实,心里冰冰凉凉的,“今天全是我不好,发神经把好好一个节给搞砸了。”
周父听了儿子的解释稍感安慰,他沉默了几秒,缓缓地开口:“你心情不好可以跟我们说,家长与孩子之间最需要的是沟通。”“对,异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首要是沟通。”夫妻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异装癖确实不是问题,我挺自在的,对我生活没有任何负面影响。你们别多操心了。”周实秋加快吃饭速度。
“秋秋,你是不是对爸爸妈妈有什么不满?你可以说。”
“我没有不满啊。”周实秋皱眉,“我不是说了么,今天全是我不好,我挑的事情。”
“那喊我们别多操心是什么意思?”周母渐显愠怒之色,“我们操心你不是天经地义么?”
“不是。”周实秋放下碗,他不由自主地提高音量,“我喊你们别操心是关于异装癖这个话题,我说的我不好是关于我把晚饭气氛搞坏这个事实,你们不要混为一谈好么?”说完他又瞬间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如此。他看着父母的表情,终于只是感到了一阵力不从心。
每次回家都能体验这种狼狈的脱力感。
从小到大,与父母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他们向自己持续施加的关爱与温柔将自己压得变形,压到万丈悬崖边。他曾经对白晨阳说,“在爱的面前,我甚至没有说‘不’的权利,我甚至连拒绝接受都不行。爱是负担。”白晨阳无法理解,他说他的父母也很好,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负担。
所以周实秋不知道哪里错了。
到底是哪里错了?是自己的基因里写满了“自私自利”与“好歹不分”么?
“爸爸妈妈,我先走了。下星期来看你们。”他丧气地拿起外套,看看时间,才不过与家人呆了两三个多钟头。
周母气得没有讲话,周父看他要走,直接筷子一放走去房间了。周实秋孤零零站在那儿,看着亲人被自己弄得郁郁寡欢,终究是服了软:
“你们给我一点时间,我想通了就跟你们讲,好么?”
他说罢扭头逃跑了,带着所有心虚与自责一头冲进中秋的夜幕。手机的消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边走边看,都是网友的对他的评论。他的那条回复被一个挺有名的酒吧歌手给转了,那人一向跟自己不对付,随后又被那位的偶像歌手朋友转发,于是瞬间阅读量暴增,光是未读评论就有数千条。
“公开的异装癖歌手,怎么说也是个公众人物,三观这么不正真的好么?建议封杀”“有时间装逼没有时间孝顺一下爸妈”“异装癖变态恶心下流,连同性恋都不如”;??这之后又有一批帮自己解围的。“海魂周唱得很棒,他这么说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如果父母真的对孩子好,孩子会说出这种话么”“有隐情”……最终话锋被一些当红歌手的评论带走,无非就是多一点包容与沟通,祝各位团圆节幸福快乐之类。举目望去,没有一条是真的在关心自己的想法。
周实秋突然觉得一阵钻心剜肉的委屈。
他已经那么坦荡了,那么直言无讳了,为何这个世界还是用虚伪的、自欺欺人的眼光来解读自己?他仿佛连自己亲口做的否认都会被理解为认同,认真想的坦白会被歪曲为辩解,他似乎觉得这个世界不需要真诚,不需要真相,不需要对错,这个世界就是构筑于一次次的同而不和与自我安慰。人们习惯了虚假,如果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坦诚自己是个无知的、是个有罪的、思想不同于主流的人,大家就会惊慌失措,仿佛海市蜃楼遇上了残酷风暴。人们必须消灭他,必须拉上一切真诚的洁白的灵魂与自己为伍,拼命装饰他们,直到表面再度恢复宁静。毕竟人们的瞳孔被光芒照射后是会猛烈收缩的。
那么可鄙,那么卑劣。有时候周实秋被逼得甚至希望这样的种群全体灭亡,他愿意带头第一个被挫骨扬灰。*
而当自己说出这种想法的时候,肯定会有人热心肠地、充满爱意地干预了: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你的童年经历过什么?宽恕与爱才是最好的治疗方法。相信我,我会帮助你找到原因,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这样一通人文关怀的对话周实秋能倒背如流,他甚至可以描摹那一张张仁慈的嘴脸。在名为“爱”或者“真善美”的话语霸权下,周实秋连承认自己是罪恶的机会都不能有。真善美要改造他,爱要粉饰他,他连自我毁灭都不被理解。
爱是什么?到底什么是爱?
这个热衷于指手画脚的世界令他绝望。他需要翟浩。他从没有如此迫切地需要翟浩。
他拨通翟浩的电话又瞬间挂断,转而用海魂周的号给他发消息:“你在哪儿?”翟浩不一会儿回了:“我在城隍庙陪老头子看灯会。”
周实秋看到这条秒回的消息突然有股想落泪的冲动。他连忙打车,拦下一辆就开去城隍庙。司机在他的催促下连闯好几个黄灯,周实秋到了目的地扔下一叠钱就往灯会地点奔去。
他一秒都不想多等,他想立刻看到翟浩。
城隍庙此时人山人海,古老的庙宇建筑飞檐如翅、勾心斗角,在夜幕下它们的轮廓被多彩的小灯勾勒得如梦似幻;??孩子们拖着兔子灯笑着闹着,驻足在吹糖人小摊前不动弹,非要让手艺人吹一个齐天大圣;??往里走是一排卖面具的,有蓝脸的窦尔敦、胖脸的猪八戒、欧美的米老鼠,甚至还有日本传统的狐狸面具,品类多种令人眼花缭乱。周实秋立即走过去买了一只戴在脸上。他给翟浩回消息:“我来了,你在哪儿呢?”翟浩回拨了个电话被周实秋挂断,随即补上短信回复:“我在猜灯谜那。”
猜灯谜……猜灯谜……周实秋踮着脚往四周望去,远远看到了辉煌处挂着一排灯谜灯笼。翟浩!他在心里呼喊着,逆着人群往那儿奔去。翟浩,你在哪儿?周实秋鼻头一阵酸涩,他该怎样才能找到翟浩?他该怎么对翟浩说,“抱抱我,我现在就想你能抱抱我”?他没办法开口。他是只能躲在黑夜里被夺去声音的怪物。
灯谜那儿摩肩接踵人潮涌动,欢笑与霓虹照亮了周实秋,他有些晕眩,抬头看着火红的、跳跃着的灯笼,“翟浩”,他在这阑珊的夜幕下一遍遍在心里呼唤着,“翟浩”,泪水从面具下悄悄地流淌,怯懦地汇聚于脖颈,滴落在心脏。
“你在哪儿?”
一颗,两颗,好似滚烫的珍珠,好似被夺去声音的海的女儿化成的泡沫。他急切地看着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他分不清谁是谁,他好像认不出翟浩了,他分不清他的爱人了。翟浩,你到底在哪儿?三颗,四颗……任凭他再努力也止不住这星星连成的悲伤的水迹蔓延。
“海魂周!”
周实秋从后头被人一把抓住。
“你真的来了?”
他转身望去,是那个傻不愣登的小平头,一脸惊喜地站在璀璨辉煌的灯火下。
“让我抱抱!”
他在无数盏明灯下伸手拥抱住了自己。
煌煌秋月,孤独又明艳地照耀着如水的夜幕与喧嚣的人间,它的阴晴圆缺牵动着世人的悲欢苦欣。周实秋紧紧抱着他的爱人,用他温暖的身躯平复自己滚滚而来的无助的情绪。周围的一切显得那么美好,他听着爱人的心跳,脑海中不再有对错,不再有矛盾,不再有骄傲,不再有自责。他甚至连自己都不再有了。
他抱紧翟浩。在自己敏感又神经质的血管下,流淌着连满月都无法照亮的幽暗的幸福。
“小海,你不能说话。”“哎,今天能看到你,真的好高兴。”翟浩喜不自胜将周实秋抱了又抱。
我也是,翟浩。
* 摘自网络中秋祝福大全。
* 摘自《周洋语录》,已斥资1元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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