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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茶馆初遇

民国二十四年,秋分已过,按说该是金风送爽的时节,可这江南水城偏像一锅温吞的稠粥,暑气缠绵着不肯散去。空气里搅和着迟桂过于甜腻的香,与穿城而过那条浑黄河水泛起的腥气,黏糊糊地贴在行人的皮肤上,透着一股子陈腐而又躁动不安的气息。

暮晚提着半旧的蓝布书袋,沿着青石板铺就的河沿慢慢走着。书袋有些沉,里面除了今日要用的《小学国语选读》和几份她自己誊写的补充教材,还悄悄夹着一本用《红楼梦》封皮伪装起来的《新青年》。午后三点的阳光,失了盛夏的毒辣,却依旧带着分量,斜斜地打在临水而立的“听雨茶楼”那面乌木招牌上,“听雨”二字被映得有些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这连日来的晴燥。

茶楼是栋老建筑,飞檐翘角,木格窗棂,只是朱漆多有剥落,显出道不尽的沧桑。门口挂着半新不旧的竹帘,里面传出嗡嗡的人声,夹杂着茶博士悠长的吆喝和瓜子壳落地的细碎声响。这“听雨茶楼”名字风雅,平日里却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处,说书的、唱曲的、谈生意的、等活计的,各色人等在此演绎着市井百态。将女子识字班设在此地,是暮晚的主意,图的是个“大隐隐于市”,借着这纷杂做掩护,反倒不易惹人注目。

她撩开竹帘,一股更浓重的气息扑面而来——陈年茶叶的醇厚、劣质烟卷的呛人、还有女眷们身上淡淡的脂粉香,与茶水的热气混在一处,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这时代的氤氲。跑堂的认得她,忙不迭地引她上楼。楼梯吱呀作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旧梦的边缘。

二楼临窗的雅间今日被临时辟作了课堂。原本摆放麻将牌的方桌被拼凑起来,铺上了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权当讲台。周围十来张椅子上,已端坐了十来个年龄不一的女子。有梳着双丫髻、眼神清澈的女学生,她们是省立女师的低年级生,被暮晚动员而来;也有衣着素净、眉宇间带着生活痕迹的少妇,是附近一些家境尚可、却渴望识文断字的新女性;甚至还有一两位年纪稍长、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太太,许是出于好奇,或是内心深处未曾泯灭的求知欲。她们见暮晚进来,原本低低的交谈声立刻静了下去,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那里面有敬畏,有依赖,更有一种灼灼的、名为希望的渴盼。这目光让暮晚心头一暖,也随之一沉。她知道这期盼的分量。

暮晚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素缎旗袍,料子普通,剪裁却合体,衬得她身姿越发挺拔清瘦。除了领口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周身再无半点装饰。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显得既端庄,又自有一股不容轻侮的清气。她将书袋轻放在“讲台”上,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稚嫩或成熟的脸庞,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姐妹,我们今日接着上回,讲《木兰辞》最后一段。”

她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底下实则暗流涌动。她从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英勇,讲到她身经百战、凯旋归来的荣光,再讲到“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的从容。女孩子们听得入神,仿佛自己也随着那传奇女子的脚步,跨越了关山万里。当讲到最后“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时,暮晚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激越。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窗外街市——那里,穿着黑色制服的巡警挎着警棍,趾高气扬地巡视;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步履匆匆,脸上写满算计;黄包车夫拉着体面的老爷太太,汗水浸透了褴褛的衣衫……窗外是一个由男性主导的、喧嚣而又充满压迫感的世界。

而窗内,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一群女子正在尝试睁开蒙昧的眼睛。暮晚看到,当那句“安能辨我是雄雌”落下时,不少人的眼中,有什么东西被倏地点亮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惊异、不甘、以及朦胧觉醒的光芒。这光芒,比窗外的秋阳更让她心潮澎湃。她正要趁热打铁,引申几句当下女子求学、自立的意义……

突然,雅间的门帘被粗暴地掀开!

“呸!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儿聚众妖言惑众?教娘们儿认字?牝鸡司晨,乱了纲常!”

闯进来的是三个彪形大汉,皆穿着短褂,敞着怀,露出腰间明晃晃的短棍,一脸横肉,满身痞气。为首那个,额角一道疤,眼神凶狠地扫过课堂上的女子们,手里竟端着一碗浓臭的乌黑墨汁。女学生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惊叫出声,纷纷缩起肩膀,年纪小的几乎要哭出来。几位少妇也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后躲。茶楼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跟在后面,急得直跺脚,作揖打躬地哀求:“几位爷,行行好,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啊……”却被一个泼皮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在门框上。

暮晚心下一沉,知道麻烦来了。这类识字班触动了不少守旧势力的神经,泼皮无赖前来捣乱,并非第一次,但如此明目张胆、气势汹汹,还是头一遭。她迅速镇定下来,上前一步,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学生们挡在身后,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声音清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诸位这是何意?我们在此教书识字,不偷不抢,犯了哪条王法?”

“王法?”那额角带疤的泼皮头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爷们儿就是王法!女人家不安分守己,跑出来抛头露面,就是欠收拾!”说罢,他手腕一扬,那碗乌黑的墨汁便朝着暮晚劈头盖脸地泼来!

事起突然,暮晚已来不及完全避开,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几个念头:护住头脸,尽量减小波及范围,记住这几人的特征……她甚至已暗暗调整了姿势,准备用后背硬抗下大部分墨汁,以免污了面前的学生和教材。

然而,预想中的污秽并未临身。

就在墨汁即将泼出的刹那,异变陡生!只听“啪”的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一枚鸽卵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泥丸状物事,不知从哪个角落滚出,恰到好处地落在那泼皮头子的脚边。下一刻,“嗤”的一声轻响,那泥丸猛地爆开,却不是碎片,而是涌出大量浓白呛人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瞬间就吞噬了整个雅间!

视野顿时一片模糊,只能听到泼皮们惊慌的咳嗽和叫骂,女眷们的惊呼,以及桌椅被撞倒的乒乓声。白色的烟雾带着一股刺鼻的硝石气味,辛辣而陌生。

混乱中,暮晚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温热、干燥而极为有力的手牢牢握住。那手的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和奇异的稳定感。来人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极为熟悉,引着她巧妙地穿过浓烟与混乱的人群,避开翻倒的桌椅,步伐迅捷而准确,不过几步,便从雅间另一侧一道平时不常开启的小门退了出去,来到了茶楼后方一条僻静潮湿的窄巷。

巷子很深,两旁是高高的封火墙,将阳光切割成狭窄而倾斜的光带,投在长满青苔的湿滑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烟火气、潮湿的霉味,还有河水的腥气。与茶楼内的喧嚣相比,这里仿佛是两个世界。

暮晚稳住因急促奔走而略微急促的呼吸,抬眼望向救她出来的人。只见对方是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身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浅灰色西装马甲,同色长裤熨帖笔挺,里面是雪白的硬领衬衫,打着深色领带。他身形挺拔,肩线平直,眉眼疏朗,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薄,抿在一起时透着一股冷静乃至淡漠的气质。这与方才茶楼里的混乱场面,以及眼下这阴暗的后巷,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适时地松开了手,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在她身上的落叶。

“多谢先生援手。”暮晚压下心头的惊疑与警惕,微微颔首致谢。作为地下工作者,她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帮助”都抱有本能的审视。道谢的同时,她敏锐的目光迅速扫过对方,注意到他灰色西装马甲左上方的口袋边缘,别着一枚不起眼的黄铜色金属物件,形状细长,略带弧度,尾部似乎还有凹槽……那形状,竟像极了一枚缩小版的子弹壳?这绝非常规的装饰品。

“举手之劳,暮老师不必客气。”男子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磁性。他的目光在暮晚脸上短暂停留,那眼神深邃,不像寻常登徒子那般轻浮,却似有深意,夹杂着一丝探究,甚至……一丝了然。他竟一口道破了她的姓氏和身份。“新学维艰,难免遇此龌龊之事,暮老师受惊了。还望多多保重。”

他竟知道她是谁?暮晚心中的警铃瞬间大作。一个衣着体面、看似上流社会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鱼龙混杂的茶楼已属突兀,身上带着能释放烟雾的奇异装置(那枚泥丸定然与他有关),出手解围后又能准确叫出她的姓氏……这绝非巧合二字可以解释。然而多年地下工作养成的习惯,让她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婉谦和的模样,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惊魂未定的柔弱:“先生仗义,感激不尽。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日后也好……”

“敝姓江,江云迟。”他微微欠身,礼数周到,透着良好的教养,却并无意多作寒暄,言语间有种惜字如金的味道。巷口隐约传来了巡捕吹哨的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是茶楼的动静惊动了他们。江云迟侧耳听了听,眼神微凝,随即对暮晚道:“此地不宜久留,那些巡捕来了,麻烦更多。暮老师,请从这边走,”他指向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拐角,“穿过那条窄弄,右转便是女师后街的小门,较为清静。”

他对这周边地形竟如此熟悉!暮晚心中的疑团更重了。她再次敛衽施礼:“多谢江先生指点。”不再多言,转身依着他所指的方向快步离去。布鞋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几近无声。

直到走出十来步,即将拐入窄弄时,暮晚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那道挺拔的灰色身影仍立在巷口的光影交界处。夕阳的余晖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而大部分面容却隐在建筑的阴影里,神色莫辨,唯有那双眼睛,似乎正穿透逐渐消散的暮色,静静地目送着她。光线勾勒出他清晰冷硬的侧影,也让他西装口袋上那枚黄铜色的弹壳饰物,反射出一点冷冽而坚定的光泽。

暮晚迅速收回目光,闪身进了窄弄。心口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跳动。这个自称江云迟的男人,像一团迷雾,突然闯入了她的视野。他看似彬彬有礼,出手相助,却处处透着不合常理的疑点。那枚烟雾弹是何种机关?他为何恰好出现在那里?他对自己,又了解多少?

回到省立女子师范学院那间简陋的单身宿舍,暮晚反手关紧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允许自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茶楼的喧嚣、泼皮的凶恶、刺鼻的硝烟、那双有力而温热的手……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她摊开一直微微攥着的右手掌心,那里不知何时,竟沾上了一点极细微的、灰白色的粉末,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独特的硝石气息。是那时被他握住手腕时沾上的吗?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窗外,暮色已然四合,远处街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只窥探人间的眼。城市的喧嚣被距离滤过,变得模糊而沉闷。暮晚轻轻蹙起眉头,这个突然出现的江云迟,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仅仅是一个偶发善心的“赞助人”或仗义的路人。他身上混杂着绅士的优雅与某种……危险的气息。那枚奇特的烟雾弹,他精准的出现时机,他对地形的熟悉,还有那句意味深长的“新学维艰,难免遇阻”……

他究竟是什么人?是敌?是友?今日之事,是精心设计的局,还是真的只是一场偶遇?

而此刻,城东码头附近,一栋西式风格的三层小楼里,江云迟正站在自己航运公司经理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这座城市的繁华夜景,霓虹闪烁,船影幢幢,勾勒出这个时代畸形的勃勃生机。他修长的手指间,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从口袋取下的、已经哑火的旧弹壳。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茶楼雅间里,那位身着月白旗袍的女教师,在讲到“安能辨我是雄雌”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与她温婉外表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那光芒,像暗夜里划过的流星,短暂,却足以照亮某些东西。还有她面对泼皮时,那瞬间的镇定与隐含的锋芒,以及被他拉住手腕时,那一闪而逝的、训练有素般的警惕与审视……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女教师该有的反应。

“暮晚……”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难以察觉地牵起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窗玻璃上,映出他深邃的眼眸,里面翻涌着探究、兴味,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期待。

这江南秋夜,因这突如其来的交集,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那盏尚未赠出的琉璃灯,其温润的光影,似乎已悄然投射在两人命运交织的起点上,微弱,却执拗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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