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深处,万籁俱寂,唯有新帝压抑到了极致、最终无法抑制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悲鸣,低沉地、绝望地响起,与墓道外倾盆而下的、仿佛要冲刷净世间一切污秽的暴雨声,混合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凄厉的挽歌。
江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僵硬地跪在那里,许久,许久。最终,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将那个尚且残留着一丝体温、却已再无生息的躯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他的脸深埋进她冰冷颈窝,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她的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脸上已无泪痕,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了一切情感、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死寂。他动作轻柔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拔出了那支桃木簪,用自己尚且干净的袖口内衬,一点点、极其细致地擦净簪子上沾染的血迹。然后,他从自己贴身的内袋中,取出了另一件东西——那半盏她从刑场废墟中找回、内侧用指甲深刻着「承平三年冬,江屿赠暮笙」字样的、残破的琉璃灯罩。
他将灯罩与那支桃木簪并排放在棺椁上,让它们紧紧相依。
“你看……”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们……终于……有一盏完整的灯了。”
说完这句,他猛地俯身,将怀中冰冷的躯体再次紧紧抱住,低头,狠狠地、绝望地吻上她那早已失去血色的、冰冷的唇。这个吻,充满了血腥气、泪水的咸涩,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再无回应的温柔。不像掠夺,不像占有,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与这个世界的诀别,一场将自己灵魂也一同献祭的告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她,仿佛真的要将彼此揉碎,嵌入对方的骨血之中,永不分离。
“对不起……”他在她冰冷的唇边嘶哑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对不起……最终还是……把你卷了进来……对不起……”
一吻终结,他额头抵着她冰凉的额头,喘息着,尽管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墓室中只剩下他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若有来世……”他破碎不堪的声音在空荡的墓室里回荡,带着无尽的祈盼与绝望。
“没有来世。”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声音,或者仅仅是他脑海中的幻觉,轻轻响起,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清明与绝望的温柔,“就这一世……此刻……我……不悔。”
那个带着血腥味、泪水的咸涩和绝望温柔的吻,仿佛抽干了江屿生命中最后一丝暖意,也凝固了时间。唇瓣上残留的冰冷触感,成了他与这个喧嚣尘世、与她鲜活生命最后的连接。
然而,这死寂的温存并未持续多久。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地从地宫入口方向炸开!厚重的石门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不堪重负,碎裂的石块裹挟着烟尘如同暴雨般向内迸溅!紧接着,是杂沓而疯狂的脚步声、兵甲碰撞的铿锵声、以及充满杀意的呐喊嘶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了这方本应永恒宁静的墓室!
三皇子江烁的残余死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终究是不惜一切代价,突破了外层忠心部下的拼死阻拦,杀到了这最后的避难所,也是绝地。他们要将“已伏诛”的太子,连同他最后的希望,彻底碾碎在这座皇家陵墓之中。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垂死的惨嚎声、敌人狰狞的面容……这一切,江屿却恍若未闻。他的世界,在暮笙气息断绝的那一刻,已然寂静无声。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将自己的唇从她冰冷的唇上移开,仿佛怕惊扰了她永恒的安眠。他的动作慢得如同凝固的琥珀,眼中再无波澜,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近乎神性的平静。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已然僵冷的躯体,平放在那巨大、冰冷、却铺着象征至尊明黄绸缎的石制棺椁之中。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指尖拂过她散乱的、沾染了血污的鬓发,将它们一丝不苟地梳理到耳后,露出她苍白却依旧清丽的面容。他抚平她衣襟上的每一道褶皱,擦去她脸颊上最后一点尘埃,仿佛在精心打扮一位即将出席盛大典礼的新娘,而非安置一具逐渐冰冷的遗体。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充满了无尽的怜惜与告别的不舍。
做完这一切,他俯身,在她光洁却冰冷的额头上,印下了最后一个轻柔如羽的吻。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棺椁旁地上那根跟随他出生入死的盲杖。他没有用它来支撑自己因悲恸和内力耗尽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而是弯下腰,将它拾起。入手冰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一战的血腥气。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留恋化为彻底的决绝。周身残存的内力如同回光返照般疯狂运转,尽数灌注于双臂,灌注于那根看似寻常的盲杖之上!他猛地转身,将盲杖化作一柄无坚不摧的长枪,用尽毕生功力,朝着支撑地宫穹顶的一根最为粗壮、雕刻着盘龙祥云的关键承重石柱,狠狠掷去!
“嗡——!”
盲杖破空,发出尖锐的呼啸!杖尖精准无比地击中石柱与穹顶衔接最脆弱的榫卯结构!
“咔嚓……轰隆!!!”
先是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响!那根需要数人合抱的石柱,从中部猛然炸开一道巨大的裂痕,迅速蔓延至上下的穹顶与地基!无数碎石如雨点般砸落,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墓室!地宫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穹顶剧烈地摇晃、扭曲,巨大的石块开始接二连三地崩塌、坠落,如同末日降临!
地动山摇间,江屿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崩塌的入口、那些在巨石砸落下惊慌失措、惨叫连连的敌人。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棺椁中那抹安静的明黄色身影上。烟尘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仿佛能穿透这一切,清晰地看到她安详的容颜。
在巨石如流星般坠落的背景中,他踉跄着向前,步伐却异常坚定。来到棺椁边,他没有任何犹豫,翻身便踏入其中,动作轻柔地侧卧在暮笙身旁,伸出双臂,将她冰冷的身躯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最后一次,也是永恒地,包裹住她。
地宫的崩塌越来越剧烈,巨大的石块带着万钧之势砸落在棺椁周围,发出沉闷的巨响,飞溅的石屑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臂,但他浑然不觉。他将脸埋在她冰冷的颈窝,用尽最后的气力,在她耳边低语。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穿透生死壁垒的坚定,如同最古老的誓言,在这毁灭的交响乐中,清晰地回荡:
“这一世……太短了……短得……像一场来不及做完的梦……”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遗憾与眷恋,“下一世……暮笙,换我来寻你。踏遍千山万水,穷尽碧落黄泉……无论你在哪里,变成什么模样……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
“轰!!!!”
一块巨大的、雕刻着蟠龙的石梁从穹顶断裂,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棺椁直直砸落!在最后的光明被彻底吞噬的前一刹那,江屿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抬起手指,运起指尖残存的内力与心头沸腾的热血,在棺椁内侧冰凉的石壁上,极深、极重地刻下了一个符号。
那并非当世任何朝代的文字,其笔画古朴、扭曲,蕴含着一种神秘而苍凉的气息,更像是一个来自远古部落的、与天地鬼神沟通的契约符纹,一道凝聚了他全部灵魂力量、誓要跨越生死轮回的执念烙印!
紧接着,他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一股滚烫的鲜血涌出。他以血为墨,用颤抖却坚定的指尖,蘸着这蕴含着他生命最后精华的液体,在那个古老的符纹旁,一笔一划,刻下了两个小小的名字:
「江屿」
「暮笙」
传说,以挚爱之人的心头热血与不灭的灵魂为契约,可渡忘川之水而不饮,踏奈何之桥而不忘前尘往事。鲜血迅速渗入干燥的石质纹理,留下两道刺目的、仿佛拥有生命般的暗红色印记,如同两道交织的命运轨迹,再也无法分开。
“……以此为证……魂灵为契……”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视线开始模糊,最终化作唇边一缕几乎听不见的、却斩钉截铁的低喃,消散在轰然崩塌的巨响与漫天烟尘之中:
“……生生世世……绝不……相忘……”
巨大的石块彻底淹没了这座帝王的安息之地,也将一段不容于世的深情、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一个时代的悲剧,永远封存在了黑暗的地底。所有的喧嚣、阴谋、爱恨情仇,最终都归于永恒的寂静。
……
史官用冷静而克制的笔触记载:承平四年三月初七,废太子江屿于皇陵地宫平定叛乱,然奸佞负隅顽抗,引爆机关,致使地宫崩塌,太子与医女暮氏双双殉难。新帝继位,追封其为仁德皇帝,与夫人暮氏合葬衣冠冢于西山,以示哀荣。
然而,在民间,另一个传说却世代流传,经久不衰:每逢上元佳节,夜深人静之时,那座废弃的皇家陵园上空,便有万千盏无主的天灯凭空自燃,冉冉升空,汇聚成一条璀璨的光河,如同星河倒泻,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老人们说,那是仁德皇帝与他的夫人在为世间迷路的痴情人引路,谓之——“山河灯,为有情人照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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