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很久以前,夜郎还是块贫瘠的土地,因战火颠沛流离的人们翻过一座座高山,最终在这里定居。
可是这里的土地养不活小麦,填不饱那么多张饥饿的嘴。彼时稻神神农氏还只是一族族长,眼看自己族人凹陷的脸颊,看见那么多新生儿被饿死,看着那些骨瘦如柴的背脊。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
他转身向大山走去,他不认识那些植物。就亲口去尝,分辨哪些可以吃,哪些有毒。
在鬼门关走了几遭,终于尝遍百草,他开垦土地,引来河水,在水田中种植水稻。
年复一年,曾经荒凉的土地上终于迎来丰收。看着堆成小山的稻米,神农氏苍老的眼睛里流下一行清泪。划过他沟壑纵横的脸,像大山一般的老者掩面哭泣。
他的族人终于可以不挨饿了。
弥留之际,他的子孙握住他的手,问他还有没有心愿未了。
他只用风中残烛般的手,在子孙手上写道:
岁晏年丰。
他此生惟愿稻田丰硕,仓箱可期。
他有几个名字,稻神或者神农氏,不变的只有那颗干净的心。在其位思其职,但求问心无愧。
消散前,他不舍的这片土地,正在被无尽业火折磨。
他心疼那些庄稼,可惜今年秋天看不到丰收的盛况,感受不到那些纯粹的喜悦了。
拜托了,稻神在心底说。
一切归于须弥,那是神明死亡后的归处。
似乎心有所感,殷浮笙停下手里的动作。稻神慈悲的气息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暴戾的杀意。
离这山洞愈发近了。
“照顾好他们。”殷浮笙朝林翼道。
后者点了点头,抽出长剑插进坚硬的土地中,六只金色翅膀在身后展开,金色法阵逐渐浮现在洞口。
火焰由远而近,树木烧得噼啪作响。
一只巨大火鸟在高高天空中俯瞰人间。毕方不像饕餮般有神识,他早已被戾气渗透,失去本心。
也正因如此,他比饕餮危险许多。
毕方停在废墟之上,悠闲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你和那个老头一样。”毕方戏谑道:“不自量力。”
毕方摇身一变,化为挺拔青年,长衫垂落,暗红色的衣裳上也带着燃烧火焰。一头火吻的长发,眉梢里带着几分不羁,眼眸深邃。
毕方施展法术:“天火。”法阵在他头顶缓缓展开,空气中的炽热炸开。天空仿佛被撕裂了般,滚烫的火焰携着坚硬岩石倾斜而下,向殷浮笙袭来。
殷浮笙催动法杖,在虚空中划开一道裂缝,裂缝中似乎有股强烈吸力,竟将那些火焰全都吞噬。
殷浮笙飞身而起,取树枝化作利刃,刺向毕方。
毕方刚想闪开,身后空间裂开,修罗的双手将他牢牢束缚在原地。
剑尖即将洞穿毕方咽喉的一瞬间,殷浮笙看见他嘴角一抹诡异笑意。
下一秒,滚烫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面前站着的,却是个普通人类,还好殷浮笙转移方向,那人只是被划破了肩膀。
毕方出现在山洞中,原本那个人类站立的地方。
宋弥立刻护住众人后退。
毕方缓缓站起身,脸上带着扭曲的笑意,眼中闪过一丝残忍,危险的尾羽缓缓张开,像是一只饿狼,对着受惊的羊群张开血盆大口。
“霜雪。”月矜淮催动神力。
冰雪阵法在毕方脚下展开,覆盖上他的双腿,束缚他的行动。
宋弥双刀出鞘,劈砍向毕方的脖颈。
“天罗地缚。”宋弥的刀中射出数条锁链,缠绕上毕方身体。
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冰雪融化为水,锁链猛地断开,毕方似乎不受影响般,闪现到人群之后。
双刀砍在坚硬岩石上,冒出一点火星子。
懵懂无知的女孩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团炸开的火焰。
“不要!”月矜淮道,召出冰雪向毕方刺去。
可一切似乎都迟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被烤焦的味道。
殷浮笙将女孩护在怀中,左手小臂上皮肉被火焰所伤,血肉模糊。
女孩害怕得忘记了哭泣,殷浮笙挡在她身前对毕方道:“残害弱小,这便是你的道吗?”
毕方讥笑道:“他们早就视我为灾厄,对我避之不及。”
“既然如此,我便坐实这灾厄之名。”
“你本不该来这里的。”殷浮笙道:“昆仑山神给过你选择,是你自己选的路。”
“不要跟我提她!”毕方暴怒,腾空而起,燃烧的羽毛从身后射出,向人群袭来。
月矜淮铸起一道冰墙,却在瞬间被火焰融化。
“我没有选。”毕方似乎在控诉:“我自天火中诞生,我降临之地火焰连绵不绝。”
炎鸣法阵在他身后逐渐成型,咆哮的天火似乎带着千百年来积压的怒意与怨恨。
“带他们走。”殷浮笙道。咬破指尖在地上绘出一个阵法。
宋弥双刀入鞘,拉住还想留在此地的月矜淮护送仓乱的人群离开。
“小心。”林翼抱起受惊的女孩,对殷浮笙道。
“嗯。”殷浮笙身前阵法鬼魅攒动,大地开裂,无数只手在裂痕中挣扎,带着暗紫色的气息翻涌。
大地的另一边,连通着幽冥之地。阴冷之气让人心生畏惧,扭曲的鬼魅从地底爬出,森然可怖。
殷浮笙的金色法杖翻涌着异样的光芒,那条盘踞的金蛇双目变得猩红。
天火与鬼气相撞,似乎要将群山劈开一般。气浪将茂密树木掀翻。
“小心。”林翼张开双翼为身后村民抵抗惊涛骇浪般的气浪。
山洞已然在巨大爆炸中坍塌,殷浮笙堪堪用法杖支撑自己站起身,掌心一片温热鲜血。
一道伤口贯穿他的左肩,浅蓝色的衣衫被尘土血液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再去看那被压在巨石下的毕方更是惨烈,一只翅膀堪堪折断,只能发出声声泣血啼鸣。
“幽冥鬼阵。”毕方脸上仍旧桀骜:“你真是不怕死啊。”
“彼此彼此。”殷浮笙靠着块落石坐下。
“你就不怕....被幽冥吞噬吗?”毕方被小鬼啃食,疼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人间,九重天,或是幽冥地府,又有什么分别呢?”殷浮笙道。
“哈哈哈哈哈....”毕方笑道,咳出一大口血:“好了,动手吧。”
他似乎认命般低下头颅,等待致命一击的降临。
片刻后,回应他的,却是身上疼痛散去,连同那些蒙蔽他本心的戾气一同离开身体。
毕方双目的赤红褪去,双眼恢复了清明,这个世界在他眼中不再是血红一片。
“你...”毕方诧异看向殷浮笙,是他逆转法阵,召回幽冥鬼魅,甚至吸收了他身上附骨之蛆一般的戾气。
“现在。”殷浮笙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你能记起你来人间的本心了吗?”
四.
是为什么喜欢人间呢?在九重天上百年不变的岁月中,透过天镜看见人间的繁华。
人类渺小如浮游,朝生暮死,却一点点建立起属于他们的文明。
耕作,收获,繁衍。空旷的山谷变得喧闹,他们在门上挂起大红色的灯笼,喜气洋洋庆祝着节日的到来。
毕方看了看安静的九重天,所有人都沉默着,只顾着脚下的路。
“你在想什么呢?”白泽问道。
“我在想啊。”毕方说:“人间的节日是什么样的呢?”
多想去人间看一看啊,感受俗世烟火,亲手在屋檐上挂上火红的灯笼,对着繁星许愿。
毕方想,如果他不是毕方就好了。
他不喜欢九重天,不喜欢这里循规蹈矩的生活。他诞生于火焰里,羽毛带着不灭业火,呼出的空气都是炽热的。
他日行千里,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可他也想看花开荼蘼,伸出手想摘下那株最美的花,花朵却在他面前被火烧成灰烬。
众神害怕他的力量,却又渴求他羽毛中蕴藏的涅槃之力。
唯有白泽向他伸出手,带他去往瑶池沐浴,教会他如何控制火焰。
毕方在书页中寻找,探求,央求白泽为他画出一幅幅人间的景象,大江大川,小河小溪。
参差不齐的城池,九州各异的风俗。
他想去看看大漠孤烟,看落日连成一片金色。想去看精卫口中的大海,是否真如传言般广阔。想去看云山雾绕,去聆听晨曦里第一声的鸟鸣。
人类的城市又是什么样的呢?
昆仑果真如传言里那般有终年不灭的霜雪吗?
碧渊鲛人族的歌声真的那般动听吗?
白泽坐在扶桑树下,毕方枕在他的腿上,仰头问道:“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这一次白泽却没有给他答案。
瑶池的水可以熄灭他的火焰,却无法阻止他那颗向往自由的心脏。
为命运以外的等待,痴心妄想化作荆棘。执念越深,荆棘最终刺破皮肤,血液化作亘古不灭的火焰,长出一片海。
直到战火蔓延到九重天,众神自顾不暇,毕方往天门方向飞去,却在天门前看见白泽的身影。
他语气里仍旧是那般平静:“你不能去人间。”
毕方当然知晓去往人间会遭到怎样的惩罚,或许会失去自由,或许会失去生命。
可是他愿意。
白泽终究没有再阻拦他。
在漫长岁月里,毕方无数次想起昆仑山神询问他的话语。
她说:“毕方,纵容天火为害人间,你可知罪?”
可是他生来自由,又是谁束缚了他的翅膀,不允许他飞翔,不允许他逃离。
九重天从来不是他的故乡,诞生的章莪山早已建立起人类的国都,他再也回不去了。
毕方看向熊熊燃烧的四周,看见人们眼里的惊恐。
他低下了头,沉默着接受了自己的审判。
“我曾经...”毕方如梦初醒般喃喃道:“我只是想....只是想看看这人间。”
最终沉溺于执念而生的荆棘海里,迷失在昨日,与黑暗同流合污。连同所有的期待,他最爱的人间一起焚毁。
“是我错了。”毕方沾满血污的脸颊上划过一行泪水。
漂泊的灵魂无枝可栖,双手已沾满血污,还能回到一切的开始吗。
“如果,”殷浮笙问道:“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离开吗?”
或许会吧,或许不会,只是世间终究没有如果。
火焰渐渐熄灭,山洞中恢复了平静。
白泽姗姗来迟,兴许他早就来了,只是一直冷眼旁观,如同他当初没有阻止毕方那样。
“他走了。”殷浮笙道。
“我知道。”白泽从地上拾起一片残存的羽毛,还带着一丝温热。
“后悔吗?”殷浮笙说:“放他离开。”
“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白泽摇摇头:“落子无悔。”
“还真是无情。”殷浮笙扯出一个笑。
他伸出手,在手掌中央有一团跳动的火焰,被火焰包裹的是一只蜷缩的鸟。
殷浮笙挥挥手,白泽接过火焰:“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中了。”
白泽低下头,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多谢。”
殷浮笙闭上眼,不再回答。
回到瑶池边,白泽取出那团火焰,放在毕方的羽毛上,涅槃之力被激活。
需要多久呢,白泽也不知晓,或许十年或许百年,可终有一日会在烈火中重生,重逢的那日,会是个好天气吧。
万象皆开,浮生万千,白泽心中执迷似乎找到了答案。
殷浮笙感受着身体里渗透出的森冷,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吸食他的骨髓,这是逆转幽冥阵法的代价。
幽冥鬼魂现世,必定是要索取代价的。以身饲鬼,正如毕方所言,是不要命的做法。
向死而生,这或许就是他所行的道。
戾气在身体中叫嚣,气血上涌,殷浮笙咳出一大口鲜血,颤抖着从地上爬起。
靠在坚硬的石壁上,想要强行压制住戾气。戾气却在耳边叫嚣。
当真聒噪。
殷浮笙干脆不再压制,释放出戾气,直接以业火炼化。
戾气在业火里挣扎,咆哮,最终化作一缕青烟被业火吸收,火焰燃烧得更加热烈。
那团火中,印出殷浮笙的脸,也印出那双释怀的脸,被长剑贯穿心脏,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殷浮笙却听不见,耳边只有火焰的喧嚣。
他在火焰里抱紧那人僵硬冰冷的尸体,一如后来他独闯幽冥,带回那人三魂七魄一般。
人为了爱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呢?
让人甘愿赴死,又让人可以永生。
“殷浮笙?!”宋弥破开堆叠的碎石,山洞中重见天日,见殷浮笙靠在石壁边站着,连忙跑上来查看他的伤势。
鼻腔里嗅到那抹熟悉的气息。
“他们...咳咳...”殷浮笙问道:“还好吗?”
“先别说话了,我给你疗伤。”宋弥为殷浮笙左肩那道惨烈伤口止血。
“放心。”殷浮笙的左眼被鲜血蒙住,只剩下一只右眼,可以看见宋弥近在咫尺的脸:“都结束了。”
身体的寒冷被宋弥的内力温暖,左肩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就像是饱经风霜的土地又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人们拾起残存的木头,重新搭建起房屋。在水田里插下一株株稻苗,连同对于秋天的希望一起播种下去。
殷浮笙以法术重建起那座稻神庙,那尊雕像一如既往地慈悲,善良。
带着对人间赤诚的爱意注视着山下的村落。殷浮笙点燃三炷香,插在供台之上。
“他还会回来吗?”月矜淮问道。
“或许吧。”殷浮笙道:“来年丰收,他会来看看的。”
等到谷仓堆满粮食,等到世间再无饥饿,等到山村再次恢复生机。
等那阵温柔的风过,是稻神温柔的期许,是他又放心不下人间。
只要信仰仍在,只要他的故事代代相传,他就会回来。
离开山村时,村长带着众人候在村口,只为道别。
村妇送来一筐筐干粮水果,宋弥连忙拒绝。“你们留着自己吃,自己吃!”宋弥一再推诿。
小女孩拽住月矜淮的手:“仙女姐姐,你要走了吗?”
“嗯。”月矜淮反握住那只小小的手:“你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等我长大了,仙女姐姐还会回来吗?”小女孩问。
“会的。”月矜淮摸摸她的头,承诺道。
“我叫小蝶。”小女孩骄傲地介绍:“仙女姐姐可要记住我的名字了!”
推脱不过,林翼最终还是收下了几个水果,旁边几位老妇人握住他的手,连声夸他生得俊俏,夸得他脸上一片绯红,如那夕阳一般。
村长对殷浮笙说:“不知仙人名讳,我一定在村中供奉。”
殷浮笙摆了摆手,风吹起他的长发:“只是略尽绵力罢了。”
“如果可以,就在庙宇中供奉一座昆仑神像吧。”
他看向月矜淮,这个如坚冰般寒冷的女孩,似乎也为俗世温暖,心境开始变得不同。
小山村越来越远,人群渐渐模糊。宋弥咬了口苹果,脆生生的,汁水丰硕。
月矜淮抱着剑似乎在思考什么,林翼递过去一个桃子。
“月姑娘,在想什么呢?”
月矜淮接过桃子:“所谓职责,为何可以让人付出生命,燃尽残躯。”
“明知不可为而为,到底是怎样的勇气呢?”
“或许只是为了,还一方宁静,守护那些小小的稻苗,直到秋天,满山金黄。看他们丰收的喜悦。”林翼道:“或许只是为了一句,问心无愧。”
月矜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还有一句。”林翼说。月矜淮抬头,看见林翼脸上带着三分真挚笑意:“月姑娘是真的,很漂亮。”
心弦微颤,连忙转开视线。透过层层白云,仿佛看见秋天里,稻神神农氏的身影,在金黄的稻田里,对着自己招手。
老人笑起来皱纹堆在一起,那样慈祥。
他说:“后生啊,今年可以过个好年咯。”
咬了一口熟透的桃,汁水在唇齿绽开,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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