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山飞鹤，鹤唳九霄。白泽自瑶池中走出，湿答答的脚踩在光滑的台阶上。宫娥为他端来崭新的衣物。
“白泽大人，帝君召您前去曦和殿。”宫娥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垂目执手而立。
“知道了。”白泽穿好衣衫道。
神宫的路上一片寂静，偶尔可以听见三生石边的扶桑树上传来年铃的叮当声。
回忆昔年神宫鼎盛时的盛况，白泽轻轻叹气，那家伙在人间如何了？
听飞霄娘子说，他们将要前往夜郎。
夜郎啊，白泽想，那可是毕方封印的地方。
走进曦和殿，这里没有点亮长明烛，白泽站在门口，隐约闻见一股潮湿的味道。
“帝君为何不燃烛火？”白泽说着，想要点亮案台上的长明烛。
“不要。”黑暗中传出一个声音，是帝君。
白泽手中动作停滞。
帝君咳嗽两声：“白泽，你去见过殷浮笙了？”
“嗯。”白泽知晓自己的小动作瞒不住帝君，索性承认了。
“千年前，我曾邀他加入九重天。”帝君道：“可是他终究桀骜不驯。”
“如今他又是何种用意？”帝君的嗓音低沉，枯败的手搭在失去光泽的宝座上，那个曾经至高无上的位置如今已黯然失色。
“或许他并无异心。”白泽道。
“呵呵。”帝君笑道，声音如同漏气的风箱：“你也说了是或许了。”
“白泽。”帝君说：“我的时日不多了。”
帝君闭上双眼，似乎在回忆着千年前的辉煌，曾经神族高高在上，众生拜服，万物归降。
如今的九重天却宛若一座鬼城。
年轻时的帝君也曾骑在白虎上，虎啸震川，战无不胜，如今却折戟沉沙，垂垂老矣。
过往如同夕阳一样落下。
“白泽，去扶桑树看看吧。”
扶桑树，记载所有的曾经，白泽将手放在枯败的树干上，感受年轮的记忆。
在岁月的长河中，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毕方。
彼时二人畅游天地，毕方身负业火，偏偏贪欢俗世繁华。
“毕方。”白泽对着远方喃喃道。原来离别的岁月已经比相伴的岁月长了。
白泽知晓帝君想要得到什么，封神令，唯一可以使九重天重现辉煌的东西。
可是，这是对的吗？
白泽在扶桑树下祈祷一个答案，他就快要看不清前路了。
夜郎坐落于群山环绕的盆地中，有天府之国的美称，这里久不与九州通人烟，偏安一隅。
可近来，夜郎的天气却愈发奇怪，连日酷暑晒得水稻直不起身。人们抬头看着炽热的太阳，向稻神祈祷。
“稻神，请让我们风调雨顺吧。”
推开半山腰一处小庙的门，这里人迹罕至却一尘不染。
高台之上供奉着一尊神像，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殷浮笙点燃三柱香，虔诚拜三拜。
“稻神老人，晚生叨扰了。”殷浮笙对着神像道。
山尽头隐藏在茂密树林中的图腾亮起光芒，一阵温暖的风穿过小小的庙宇。
“不打扰，不打扰。”稻神乐呵呵站在原地，摸了摸长长的胡须。
“您就是，稻神老人？”宋弥问道。
“怎么，不像吗？”稻神指着神像道。
他的面庞与那尊神像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弥连忙解释道：“来的一路上，看见许多稻神庙宇，想必您总是很忙的。”
“食人香火，受其供奉，都是应该的。”稻神说：“你们这次来，是为了封印一事吧。”
林翼点点头：“是的，想必近来夜郎也多有异象吧？”
稻神眯起眼看了看林翼：“是的，夜郎已经一月不曾下雨了。”
“老朽只能以微薄神力庇护庄稼，至于封印一事。”稻神向众人一拜：“还望诸位相助。”
“岂能受此大礼。”殷浮笙扶起稻神：“您多年来庇护一方水土，我心钦佩。”
宋弥也道：“晚生自当竭尽全力。”
林翼点点头：“是我荣幸。”
月矜淮嗯了声表示赞同。稻神周身的气息让她觉得温暖舒适，没来由觉得亲近。
稻神成神百年，他曾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稻田。在死后，人们为他修建庙宇。或许死亡并不是终结，稻神在进入轮回前神识归位，成为夜郎的信仰，庇护一方水土。
他从未被人们遗忘。
重山之中，似有暗潮涌动。沉睡多年的毕方睁开双眼。
千年了，他被困于山中已然千年。
察觉沉重的封印有一瞬间的松动，毕方闪动翅膀，锁链颤颤巍巍地响。
与此同时的地面上，只觉天旋地转。
“地震。”殷浮笙道。
众人跑出庙宇，只见山下村落喧嚣一片，在田间耕作的人还来不及捡起工具就仓惶逃命。
山上的碎石砸下，房屋在瞬间倒塌，地面裂开一道可怕的口子，像是怪物张开嘴，想要吞噬一切。
稻神老人催动苍天巨木，为山村构建起一道屏障。
方才还惊慌失措的人们忽然镇定下来，纷纷向着巨木的方向朝拜。
“稻神，是稻神大人。”
“谢谢稻神大人。”
稻神笑了，这或许就是他选择成为神明的理由。他也曾是人，知晓人力终有穷极，所以才需要神。行人不能为之事，只要还存在于天地之中一日，就要承担神明的职责。
月矜淮似乎若有所思，看向那苍老又坚定的背影。
二.
地动终于停止，稻神老人面色却沉重：“是因为封印吧。”
殷浮笙点点头。
“毕方出世。”稻神叹了口气：“必有天火降临。”
毕方身形如鹤，独足，赤羽白喙，鸣声独特。生于章莪之山，羽翼带来火焰，唯有瑶池之水可以熄灭。
燃犀照影，白泽透过厚重香烟弥漫，似乎看到了毕方鲜红的羽翼。
从木盒中取出那只羽毛，毕方翅膀上最长的一片。
岁月不曾停留，就如毕方从未回头。
“我想去人间。”毕方说：“哪怕只是去感受一瞬。”
白泽挽留的手愣在半空。
“不要阻拦我了。”毕方看向缓缓升起的太阳，曦和殿上的雕像泛着璀璨的光：“白泽。”
“你不可以去人间。”白泽说：“会被惩罚。”
“那也比在这里好。”毕方扇动翅膀，飞向注定的结局。
白泽不懂，为什么毕方如此向往人间。就像炽热如火的毕方不懂白泽永远冷静自持。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就连神明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毕方一意孤行给人间带去沉重灾难，终究会被惩罚。
审判的那日，昆仑山神一条条说出他的罪责。
毕方那双金色眼眸中却无悲无喜。
“毕方，你可知罪？”
“万般罪责，只在我生来就是毕方。”
白泽想起与毕方躺在浮云之上，看仙鹤掠过低低的天空。扶桑树上的风铃随风轻响，九重天还未被战火纷扰，当真是仙境。
“白泽，有时候我很羡慕你。”毕方的话语低沉，似乎在梦中呓语。
“什么？”白泽没有听清。
“没什么。”毕方对他笑笑。从衣袖里取出一片羽毛，翅膀上最长的一片。
传说毕方翅膀上最长的一片羽毛可以使人涅槃重生。
毕方将羽毛递给白泽。
“送你了。”他说。
白泽不明其意。
毕方说：“谢谢你愿意做我的朋友。”
在所有人远离我，谴责我的凶恶时，只有你愿意用瑶池水抚平我暴戾的火焰。
这些话毕方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看着蔚蓝天空想。
如果能变成一阵风，一片云，一滴水，那样自由，该有多好。
沉睡千年的鸟儿振翅而起，掀起的热浪在瞬间蒸发小溪里的水流。树木在燃烧，庄稼也化为灰烬。
千年了。毕方居高临下看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他终于重获自由。
毕方如今已被戾气所控，金色的双眼变得混浊。
一声尖锐长啸仿佛要撕破天空，原本坚固的树木慢慢枯萎，树枝在无尽业火中挣扎。
“拜托诸位了。”稻神的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再次凝聚起神力，召唤树木抵抗一阵高过一阵的热浪。
殷浮笙心领神会，安抚受惊的人群。
月矜淮回过头，看了眼稻神的背影，在天地之间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显得那么渺小。面对翻天覆地的天火，他没有丝毫退却。
“后生啊。”月矜淮听见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多谢你们。”
护送人群到了处僻静山洞里，这里尚且没有被毕方影响。
月矜淮的衣服被一只小小手掌抓住。
低头看去，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扎着辫子，带着长命锁，女孩眨巴着亮闪闪的眼睛：“大姐姐，你是仙女吗？”
月矜淮道：“不是。”
“可是村长说，天灾来临时，会有仙人降世拯救我们。”小女孩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大姐姐，你真漂亮呀。”
“我，漂亮吗？”月矜淮有些不自然地摸了小女孩的头：“你也很漂亮。”
不知不觉间，月矜淮心性也改变了些，不再如千山飞雪般冰冷。看着面前稚嫩纯真的少女也生出一点温柔。
毕方看着面前这具神力耗尽的躯壳：“值得吗？”
稻神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在消散前，他露出一抹了然释怀的笑：“老朽问心无愧。”
他的气息消散于茫茫天地，与光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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