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彤云密布，天色沉郁得如同浸了水的灰色绸缎，却始终未见雪落下来。空气潮湿而冰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殷昼似乎比以往更加忙碌，常常在御书房待到深夜。但无论多晚，他必定会回到云薇的寝宫，拥着她入眠。他的拥抱依旧紧密，却少了些许之前的沉溺，多了一份审视般的警醒。他不再轻易与她谈论过去，甚至连那些零碎的、关于白梅或前朝的提及也消失了。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薄膜。温情脉脉的表象之下，是暗流涌动的猜忌与防备。
云薇表现得愈发温顺安静。她不再提出任何要求，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灰蒙蒙的庭院，或者拿着那本花卉图谱，一页页地翻看，眼神空茫，仿佛真的成了一个被圈养起来的、失去所有念想的精致偶人。
她在等。等一个时机，等殷昼放松警惕，或者等一个无法预料的变数。
这天午后，天空终于飘起了细碎的雪沫。殷昼难得在午间便回到了寝宫，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阴郁。西北军报似乎并不顺利，朝堂上亦有暗流涌动。
他挥退了宫人，独自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揉着眉心。云薇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殿内只闻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雪沫落在瓦檐上的细微簌簌声。
良久，殷昼忽然放下手，抬眼看向云薇。他的眼神很深，带着一种复杂的、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的东西。
“今日朝上，有人提及选秀，充盈后宫。”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云薇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垂下眼睫，轻声道：“陛下春秋鼎盛，选秀延绵皇嗣，是理所应当之事。”
这是标准的、无可指摘的“贤妃”回答。
殷昼盯着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和痛楚的弧度。
“理所应当？”他重复了一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平静的表象，“你心里，当真是如此想的？”
他的逼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云薇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杂着一丝御书房墨锭的气息。
“臣妾不敢妄议朝政，一切但凭陛下圣裁。”她将头垂得更低，避开他逼视的目光。
“不敢？”殷昼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朕看你这几日，安分得有些过分了。”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他的眼底，翻涌着云薇看不懂的、剧烈挣扎的情绪。有怀疑，有愤怒，有疲惫，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被她这“顺从”刺痛后的受伤。
“告诉朕，”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失控的急切，“你想要什么？除了离开朕，除了那些朕不能给的，你还想要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近乎卑微地，询问她的意愿。不是在物质上的给予，而是在问她……她的心。
云薇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强大、实则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沉重的爱与痛，一时间，竟说不出那些虚伪的、冠冕堂皇的话。
她张了张嘴，一个模糊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或许……真相的碎片，并非只能从死物上寻找。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背负着所有记忆的人，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未曾挖掘的宝藏。只是挖掘的方式，需要极其小心。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决绝，再抬起时，眼中漾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带着一种真实的、而非伪装的脆弱与迷茫。
“臣妾……不知道。”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哽咽，“臣妾只是……常常觉得害怕。”
殷昼的指尖颤了一下。
“怕什么？”他追问，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了些许。
“怕……那些记不清的梦。”她抬起泪眼，望入他深邃的眼底，“怕陛下看着臣妾时，看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殷昼的身体骤然僵硬，瞳孔剧烈收缩。他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猛地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你……”他死死地盯着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那眼神里充满了惊骇、慌乱，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无措。
他所有的强势、所有的掌控，在这一刻，仿佛都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那个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内核。
云薇知道自己赌对了。她触及了他最深的痛处，也是最真实的软肋。
她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一步，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脸颊，声音带着一种无助的哀求：“陛下，您告诉臣妾……那个人，是谁？臣妾……究竟是谁？”
“别问了！”
殷昼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痛苦。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不要再问了……”他重复着，像是在哀求她，又像是在哀求自己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血腥记忆。
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云薇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
雪花无声地落在窗棂上，堆积起一层薄白。
不知过了多久，殷昼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重新凝聚起来，只是那深处，多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他走到云薇面前，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笨拙地、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你是云薇。”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立下一个永恒的誓言，“是朕的云薇。这就够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他此刻的脆弱与坚定，他眼底那无法掩饰的痛楚，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答案。
云薇知道，她无法从他口中得到关于“前世”的完整叙述。那对他来说，是比凌迟更痛苦的刑罚。
但她确认了一件事——殷昼对她的执念，深到足以让他失控，也深到……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成为她可以利用的武器。
这一次无声的交锋，没有赢家。
他们都在彼此的心渊边缘，窥见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痛苦。
殷昼再次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他的拥抱带着一种绝望的力度，仿佛要将两人融为一体，共同坠入那无间轮回。
云薇伏在他胸前，听着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眼中已无泪水，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
她知道了他的痛处，触摸到了他的心渊。
下一步，便是要在这心渊之上，找到那条通往自我救赎的、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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