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三儿啼哭。
柳杏儿本能翻身,抬手哄他。平息之后,她微抬起头,从帘子里望向对面。
贺擎天规整地躺在床上,和他白日里的表现并不一样,此刻他盖紧被子,无比乖巧。
柳杏儿嘴角泛上笑意,满足地进入梦乡。
鸡叫第一遍,柳杏儿就起床了。
她推开门,先将院子里的枯枝和浮土清扫干净。刚想回屋里收拾孩子们的脏衣服,没走两步,便听见一阵若有似无的细碎脚步声。
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像一个蹒跚的老者。
柳杏儿后背一凉,心道:“不好!莫不是偷东西的人匪来了?”
眼下正是难捱的时候,收成欠奉,吃食减少,天气极端,老天爷好像把人世间忘了。
刚开始,人们挨饿两天,还知道礼义廉耻;然而,当前胸贴后背、嘴里流黄水、每个人脸色土黄眼泛绿光的时候,什么脸面不脸面?统统都可以不要。
前两日,羊蛋子家里的一只老羊就被人偷摸撸去了。
羊蛋子奶奶躺床上一整天,不吃不喝。还是羊蛋子和遥遥蹲在一旁劝了好久,才肯吃上两口。
柳杏儿抄起扫帚,掂了掂,又换上那半人高的簸箕,这才走到院门口。
那声音越来越近,高大的身影停在门外,柳杏儿也跟着将心提了起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柳杏儿举起趁手的工具,大叫道:“看我打不死你这个偷东西的王八蛋!”
话音一起,推门而入的那人当即抬眼。
二人视线相对,彼此都叫一声:“糟了!”
进门的不是旁人,正是上半夜就溜出门外的贺擎天。
此刻他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偏那一双坚毅澄澈的眼神,分外清明。
贺擎天堪堪躲开,柳杏儿也及时转身,手上准备打击贼人的工具扑了空。柳杏儿不及防,整个人侧过身,重重跌在门槛上。
那门槛虽破烂不堪,可并不低,柳杏儿直接滚出院门外。
贺擎天见状,索性抱臂,闲散地靠在身后的门板上,哈哈大笑。
他也不扶,微扬下巴,嘲讽道:“你能不能再笨一点?”
柳杏儿半晌没回应。
贺擎天兀自笑完,柳杏儿才慢悠悠地把脸转过去。
这一眼,贺擎天最后一抹笑容的尾巴,就这样僵在脸上。
柳杏儿额头擦伤,小拇指大小一块,宛若一朵桃花点缀其上。
视线中,贺擎天左手提着两只鸽子,一肥一瘦,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巴掌大的小鸟,那鸟儿颜色五彩鲜亮,名唤“野凤凰”。不仅极具观赏价值,也有极佳的药用价值。
贺擎天不知道柳杏儿什么情绪,正愁着如何开口,便听地上的人道:“床上的只是个被子傀儡?”
“当然,省得你半夜发现,坏我好事!”
闻听此言,柳杏儿微微扬眉,这才想起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
“什么好事?”
贺擎天晃了晃手中的猎物,道:“看,只是一个晚上,轻轻松松就大丰收了!”
轻轻松松?
这时节,田里、地上能吃的,几乎都已经被搜刮干净了,人们只能往深山寻觅。
那些鸟兽比人类灵敏,眼见周遭无甚吃食,早走得干干净净。
贺擎天嘴上说得容易,可他下巴和额头的擦伤,满面的倦怠,如何是“轻巧”二字能够概括的?
他能抓到这样多的东西,想来也是耗费了不少精力。
柳杏儿本还揣着满心的愤怒,隐忍不发,这一刻听他说来,那些怒气缓缓消散,心内似有热流涌动。
“你想吃油水了?”
“我就那么好吃?”
柳杏儿看着他。
贺擎天别开目光,道:“这些是给你...你们的,这两只鸽子,一只给那几个孩子吃,一只给你补身体。我可不愿整天看你病恹恹的,晦气得很。你让我没被淹死,我自然也不能让你饿死!”
柳杏儿嘴唇颤抖,不可置信道:“你一个晚上不睡觉,只是为了抓鸽子给我吃?”
“不然呢?”
正说着,那最大的一只鸽子突然奋力挣扎几下。
贺擎天手上没着力,让它挣脱了。他登时忘了身上的累和痛,一个猛子扑过去,将鸽子扑在身下。
贺擎天嘴上说尽场面话,这会到手的鸽子差点飞走,他也有些心惊。
贺擎天朝着鸽子屁股打了两下,骂道:“臭东西,一会就宰了你!”
而后,转回身,也忘了自己一贯是不苟言笑的——他张开双臂,歪着脑袋,将那只肥肥的鸽子往前方一探,朗声一笑,灿然开口。
“喂,你千万不能倒下了!”
柳杏儿彻底没了情绪,此刻只剩下满心满眼的感动。
“我可没让你这么做!”柳杏儿哑声道。
“我知道,我自愿的——大晚上睡不着,抓几只鸽子给你和孩子们补一补!”
柳杏儿听完他的话,抬手抹了把脸。
这是哭了?
被吓得?
被感动得?
还是后知后觉——被疼得?
贺擎天不明所以,他实在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
他咽了口唾沫,瘸着腿慢慢走向柳杏儿,梗着声音道:“喂,你哭什么?我可没有欺负你!这要是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是白眼狼,狼心狗肺呢!”
柳杏儿噙着泪花,盯着他道:“你这孩子,可真奇怪......”
贺擎天眉头一皱。
柳杏儿反应过来,贺擎天不喜欢她这么称呼,于是改口道:“贺擎天,我发现你这人真奇怪!”
“哪里奇怪?”
“哪里都奇怪!”
贺擎天“嘿”了一声,道:“挑一个说来我听听!”
“口是心非——明明古道热肠,偏要装作冷眼冷血;明明有意关心,偏要嘴硬臭脸。”
“我......”吱唔半天,竟未成一句完整的话。
柳杏儿头一次见他吃瘪,乐不可支,道:“怎么着?我说对了吧?”
“我懒得跟你计较!”
贺擎天不理会她,径自往里走。
那一天,整个大同村都飘荡着一股醇厚的香味。
贺擎天本想帮着一块干活,柳杏儿却命令他坐到一旁休息。
贺擎天口中嘟囔两句,可还是乖乖坐在一旁,只是没多会就打起了瞌睡。
柳杏儿一身厨艺,不过两只鸽子,做的菜,竟然摆满了小小一块方桌。她端着一道凉拌鸽胸丝进门时,贺擎天的头直点,眼看就要垂到胸前。忽而一惊,于是立刻抬起头,眼睛却仍是眯着,周而复始着“小鸡啄米”的动作。
柳杏儿动作放轻,轻手轻脚靠近,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阵叫喊。
“柳婶子,我给你送羊奶来了!”
柳杏儿刚把菜放下,羊蛋子和遥遥已经一左一右奔到跟前。
“小点声,你们小天哥在睡觉!”柳杏儿放低声音。
“没有啊!”遥遥疑惑。
柳杏儿瞥过眼,贺擎天看着他,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地开口道:“我哪里睡着了?”
柳杏儿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可瞧见贺擎天眼中,因为极力忍住呵欠而氤氲着的泪水,她明白这人还是嘴硬,于是也不拆穿,只好说:“是是是,我眼花了!才都做好了,快来吃吧!”
柳杏儿接过羊蛋子手里的羊奶,摸摸羊蛋子的头,道:“你这孩子,跟谁学的这一套!”
羊蛋子挠挠后脑勺,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奶奶的意思。
遥遥到家里喊羊蛋子来吃饭,羊蛋子奶奶叮嘱他临走的时候的一定要带些东西。
可是村子里的人家都不宽裕,想来想去想到柳杏儿家的三儿头上,于是羊蛋子奶奶赶紧揪住那老羊,挤了些羊奶让羊蛋子带去。
奶奶口中的“礼貌”,在这一刻,羊蛋子才终于有所体会。
“奶奶说,婶子你叫我来吃饭,是婶子对我的好。我们却不能不识好,总得有些表示的。”
柳杏儿被羊蛋子人小鬼大的一番话,闹的有些哽咽,她吸口气道:“羊蛋子你记住,你和遥遥都是婶子的孩子,婶子对你和遥遥、虎子、三儿还有小天都是一样的。再说了,要不是你奶奶平日里可怜我们一家,时常接济,我们还不一定成什么样子呢——别说这些了,你们快做好。不过得说好了,每个人都要规规矩矩吃,不能抢,吃多少夹多少,不够吃再夹,千万不能浪费!”
“知道了,娘!”
“知道了,婶子!”
孩子们齐声开口。
贺擎天看着柳杏儿站在门口,明明自己也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级,偏生用这样一副瘦弱的身子,扛起这样大的摊子。
漫说是女子,就是男子也不一定能有这份坚毅和魄力。
这样一个女人,村民们却不怎么待见她,倒也真是奇怪。
贺擎天眉间轻皱,她到底做了什么?
思索间,柳杏儿已经踱到他跟前。
瘦削的身影一罩,开口道:“你这脑瓜又在琢磨些什么?”
贺擎天被唬了一跳,抬头不满道:“我在琢磨,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像大人一样自以为是。”
这是一番冒犯的话,孩子们听罢都看过来。
贺擎天恍若味觉,柳杏儿也并未觉得冒犯,好像所有的事情呈现在贺擎天身上,她都可以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她自己都道不清各种理由,但心底深处总觉的贺擎天这个人不属于这里,他总有一天会离开,渠道更高更远的地方。
小小的大同村,平凡的村民,都将成为漫长生命中的尘埃。
柳杏儿温柔回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对我有这样大成见呢?”
“我才没有!”
“你没有?”柳杏儿往门口走去,“你没有,那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这些,总不能是为了我好吧?”
“我......”
贺擎天语塞。
真是该死——柳杏儿轻飘飘一句话,竟将他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了。
贺擎天哪里对她有成见,不过是看她每日过得无比辛苦,他希望这个女人可以对自己好一些、可以不用这样嘴硬——累了,是可以对人说的;痛了,是可以向人倾诉的;承受不住的,是可以与人分担的。
柳杏儿偏偏选择一人扛下所有,怎能怨怪贺擎天阴阳怪气?
这档口,柳杏儿已经不见了。
贺擎天转回身,碗中被人夹了一块鸽子腿,他抬起头,正对上遥遥看过来的眼神。
“小天哥,你吃!”
遥遥说完,又把另一只鸽子腿夹道柳杏儿碗中,另外两根分给了虎子和羊蛋子,而她自己只是夹了一小块鸽子肉,小口吃着。
“遥遥,怎么不多吃点?”
遥遥笑道:“我胃口小,吃的不多!”
贺擎天将自己碗中的腿夹给遥遥,后者刚要回绝,贺擎天忙道:“遥遥,小天哥不喜欢吃鸽子腿,你帮小天哥吃了吧?”
遥遥打量着他,贺擎天平然夹了一箸鸽胸丝,遥遥只得吃下。
贺擎天边吃边道:“你们只管吃,要是觉得好吃,往后小天哥再去给你们抓!”
羊蛋子把头从碗中抬起,道:“小天哥,那我还可以来吗?”
“当然!”贺擎天看着他,笑道,“小天哥答应你的,何时骗过你?”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
羊蛋子朗声道:“谢谢小天哥!”
贺擎天继续吃了两口,这才对遥遥道:“遥遥,你娘去哪里了?”
“应该是给羊蛋子奶奶送吃的了!”
贺擎天点点头,道:“等会给你娘留一点!”
“小天哥放心,我已经偷偷给娘留过了。”
“好,那你们慢慢吃!”
贺擎天缓步走到塌边,刚坐下,一阵开门声。
遥遥赶忙将柳杏儿的碗端起来,跑出门外,喊道:“娘,快点来吃肉......”
然而遥遥的殷切并没有等来期望的回复,话音刚落,紧跟着就是脆裂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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