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溪!”身后有人在大声地叫她。
她回过头忽然愣住,是那么多眼熟的人,在江岸边跳着叫着朝她挥手,嘴上的笑容是少年人的天真活泼,冷风中冻结的白雾都阻挡不住。
“你们怎么在这?”岑溪走近伙伴们。
方静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跟前,“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荀谭除夕夜好多人家都来江边放烟花的呀,噼里啪啦可热闹了。刚还准备去找你的,正好走走走,我们也下去,浅水滩上都结冰了,能踩着玩。”
岑溪抵挡不住热情,拉着一块参与。
玩冻结的冰,手红彤彤的,看着冰块一点一点在手里融化,在厚实的冰层上用石头刻字,刻自己的名字,写下自己隐晦的小心思。等所有人都写完了回到岸边岑溪迟迟没落笔。在女孩们的催促下,她握着手上的的小石头,很轻很轻地划了三个字——对不起。
这沉重的三个字岑溪永远都说不出口,也没有人能听得见。她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个原谅的机会,需要干干净净地努力生活,为了自己,为了在天上的家人。
他们会庇佑她,她要争气,不能让他们失望。
夜幕降临,天边绚丽多彩的烟花乍现,声响划过天际迸发出喜人的热闹。耳边是一声声道贺,和虔诚的双手合十许下对未来的愿景。
岑溪抬起头,双手合十地缓缓闭眼。
脑海里一帧一帧的划过她的自儿时就有的记忆,一直到现在,都冻结在这一刻。永远封存,永久留存,被她亲手一点一点地埋在最深处。
终于,岑溪做了迟来已久的道别。
新年快乐呀。
我一切都好,已经慢慢地适应在荀谭的生活了,你们呢?是不是想我了,有没有怨我呢?该怨的。岑溪合十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捂到了脸上,她默默流泪,在心底告别。她要做一件很坏很坏的事情,她要选择忘掉。
十几岁的岑溪早早地开始了自己的独行。
长大好像真的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它无关乎年龄,无关乎人生阅历,而是仅那么须臾的片刻,你知道了你只有你自己。
烟花声结束的前夕,岑溪用袖口擦干自己的脸颊,重新笑了起来。岸边的人陆陆续续散开,去往下一个圣地,他们也要换地方,准备去唱K,是镇上新开的一家。
前面的人说说笑笑,岑溪落后几步,耳朵听着,有时候说到有趣的她也会弯一弯嘴角。
“被冻哭了?”李冬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落在后面,跟在她身后,他双手插兜,似是随口一问。眼神飘忽不定地装着不经意,实际上心里别扭死了,说完就后悔了,他可忘不了这人是怎么冷冰冰地挥开他,就差让他麻溜滚远点了。
“是啊。”岑溪手缩在袖子里,捂了捂红红的脸颊。她跟着慢悠悠走了几步,前方是相随的伙伴,说着比天还要高比地还要辽阔的话语。
他们两个步伐逐渐一致,岑溪抿了抿唇,倏而停下脚步,身上的担子轻了,她郑重且认真的道谢,“谢谢你啊李冬阳。”
蒙头盖脸的李冬阳愣了下,就又听见她嘀咕说不对,又继续,“应该是谢谢班长。”这样才是对的,是因为她转校生是因为她是……孤儿,所以受到了他以及班主任或者其他人的优待。
他们没有义务对她好,做这些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个很善良的人,既如此她又何故不情愿和不知足?她哪能贪得无厌非要偏爱。
岑溪说完,朝他露出了个笑容便小跑了两步走到方静她们身侧,加入了一群人的欢声笑语。
笑了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李冬阳嘴角却想往上扬,方才那个笑容和他以往看过的其他人的都不一样,他竟然觉得太不容易了,比让秦放这货摆脱班级倒一的魔咒还难得。
不能想这货,名字刚从心里过,秦放就过来撞他肩,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啧啧啧,李冬阳同学你又来,这才正常几天啊,被小鬼下了降头了?傻笑个啥。”
李冬阳压下嘴角:“有么。”
难道没有?说出来你自己信不。
秦放摇摇头,懒得提这一茬儿了,追着问他也是被糊弄的份儿,说起其他,他爸妈打小就喜欢李冬阳喜欢得不行,恨不得将李冬阳拐来当第二个儿子,正月初几拜年要来回走动的,今天跑出来玩他妈还啰嗦几遍让李冬阳和阿婆去家里吃饭。
“听见没啊?”秦放说。
李冬阳,“知道了,回去和外婆说。”外婆不喜麻烦别人,去不去说不准,这会儿估计约着老姐妹在家里打麻将呢。
他和外婆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一大把年纪把他拉扯这么大不容易,李冬阳很小就知道在这个小地方,学习大抵算是唯一轻松点的出路,他要拔尖儿,这样才能受到重视。他心思重,尽管面上总是风轻云淡的,其实心里明白着。
外婆近来总是欲言又止,难得的不顾及他的不高兴,忽略他的情绪,提了好几次他妈妈,今年更是出奇意料地主动打电话过去,一阵忙音过后,那边回过来。
外婆竟然放软了话,问女儿今年回不回来?说阿阳长高了,很懂事,学习也好,讨人喜欢的很。电话那头很明显听得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直接打断,“妈,我回不来,照顾好自己别太操累。”她说钱打到卡上了,过年给买身好衣服。
汪萍好不容易拉下面子还被女儿这样敷衍,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咳嗽好久。电话里边听到声儿,有些着急地喊了好几声妈,搁老太太的脾气早把电话扔了,根本不会强硬塞到李冬阳手里,逼着他主动说话。
僵持着,陌生的,厌恶的。
只有老太太固执地想要他们母子关系缓和,不能跟仇人陌生人一样。
手被使劲拽着,电话递在他耳边。
李冬阳低下头,老太太的目光近似恳求和变相的逼他,他被架着高处,想不明白突如其来的一遭。明明之前都没关系,虽然老太太也会偶尔提几句,心里怪女儿心狠,说走就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逼他去打破这一层。
他迟疑的、笨拙的,没有听从老太太小声催促他教他说的话,他想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要真是三四岁大他还可能哭哭闹闹奶声奶气喊妈妈。
这会他是怎么都叫不出口的,只别扭问什么时候回来,外婆很想你。汪萍女士似乎对这句不满,还嫌不够,她捞过手机补充说,“乖孙想你回来,心再恨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骨肉啊。”
“有时间就回来,回来看看吧。”老太太小了声音说。
电话里的人不吱声,只道让老太太顾好自己,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李冬阳很敏感,从前后串连能知道这通电话里对面的人从来没有提过他一句,一直避而不谈。
挂了电话,汪萍握着手机缓了缓,对李冬阳说,你妈妈她很爱你。
爱与不爱原来是可以从别人嘴里说的,是被通知的。这一年,每逢节日老太太都要打上一通电话,一定要他们母子搭上话才肯罢休,次数多了那边似乎妥协,每次接电话就更加敷衍了。
李冬阳纳闷了,在一次心情烦躁的时候,他表达出来自己不喜欢这样。他问,“您是不是想她了啊?”她不愿回来,逼着她有什么用。
他问老太太为什么,汪萍打马虎眼不肯说。
李冬阳知道他爸不是个东西,以前小就听其他大人和外婆聊天说起过,就连一向和善的外婆最开始说起都有替女儿愤愤不平地骂两句,后来有次撞见亲戚哄他吓唬他说爸爸妈妈不要咱们阳阳喽,老太太当即把他抱过来,吵嚷了一通,不准任何人再说了。
那时不记事,这也是后来听人说的。
他跟外婆一起长大的,很少和老人家争辩什么,平日都是活宝话篓子逗着哄着惹人开心。
头一次见老太太这么偏执,让他有些头疼。
初一下学期,李冬阳早出晚归,每天会留到最后,晚自习结束,跟着岑溪身后回,暑假也安排了差事,去给亲戚家的小孩补课,吵吵闹闹的不喜欢他还是去了,有点害怕老太太抓着他逼着他打那通电话。
初二的寒假,老太太更是执着,越到年前,电话越频繁,到后面那边的人崩溃大喊,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那天是背着李冬阳去的电话,哪曾想提前结束家教的李冬阳早早就回来了。
站在门口,他听了争吵的全过程。
汪萍铁了心要女儿回来,这么多年在外面总该呆够了。老太太放软话,说不想看到小孩就不见,总得回来看看你妈我吧,说她当初非要结那个婚,不听劝不惜和父母闹掰跟着那男人嫁过去还断了联系。
几年后回来脸上手上都是乌青的伤,怀里的孩子也是冻得哇哇直哭,问什么都不说,也是后来老太太拿着铁锹坐了十几个小时车颠得浑身散架,硬是找上那家人闹了个底朝天。
老太太捂了捂脸,最后说,“回来吧。”
顿了几秒,低了声叹息呢喃,“我也一大把年纪了,见一面少一面了啊。”
“妈!”电话那头不喜听这些晦气话,电话挂断前无奈地妥协,说:“过段时间,等忙完了这阵儿……就回来。”
李冬阳靠在门背后,等老太太放下手机,打开电视,等里面吵闹的声音外放出来,他才推门进来。老太太看着他,平常地问饿不饿。
他摇了摇头,想起来也好久没陪着老太太看电视了。
他刚要坐到老太太身边,就见外婆笑眯眯眼神直直盯着他,晃了晃腿,故意拿乔说,“去给外婆打盆洗脚水来啊。”
“以前孝顺的乖孙不见喽……”外婆取笑他,知道这么长时间他心底对她有了不高兴。这会儿摇头晃脑的,想起以前小小的孩儿了。
李冬阳失笑:“哎呦喂!回来了回来了,您老等个两分钟。”
他端来暖和的泡脚桶搁上泡脚包,招呼老太太,为了让孝顺的乖孙从老太太嘴里回来,李冬阳给老太太捏捏肩,锤锤背,还不忘了问,“怎么样呀?手法有没有进步?”
老太太眯着轻轻哼声,闻言嘁了他一声。
“你啊,”老太太拍拍他手叫他停下,戳了戳他胸膛,笑着问,“心里……是不是怪外婆了?”
李冬阳滞了滞,过了几秒才不对心地说没有。
他只是觉得不适应,有一种要把他推出去的错觉。他不太舒服。
老太太笑了笑,抬手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嘴里念叨着好孩子,好孩子。没有聊多久,外婆就挥挥手让他早点睡,好好休息。
过段时间,过段时间……过着过着,时间就没了。
又一年,匆匆过。
那一年秋,老太太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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