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天寒地冻，我的心却燥得很，李公子没有食言，今日果真来了，他同母亲带着聘礼和礼帖。
“小姐，您小声些，让老爷知道我们偷看，可是会发火的。”
我捻着手帕，将其抵在唇边，唇齿间溢出的笑容昭示着我如今心情的愉悦。因此面对茯苓的提醒，我还是收敛了几分，只偷偷看了几眼便匆匆回了后院。
柳府的日子实在不太好过，家大院大，父亲的侍妾多，子女也多，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求嫁与寻常人家，相夫教子，安度一声。
一场茶后，我的婚事终于算是定下了，在来年的春分。时间紧迫，我想亲手为自己赶制一件嫁衣，我日日废寝忘食，将自己困在小小的一方院落，做自己的活计。
爆竹声响又消失在远方的天际，又是一年。
或许我的一生命中注定不会顺遂。就在我以为终于能得偿所愿嫁与心上人时，噩耗传来。
圣上病危，一道圣旨将御史大夫嫡长女柳氏许给了当今太子。按照大昌旧历，正妻可从家中择姐妹做陪侍。我本以为后院庶女那样多，况且我早有婚约在身，怎么说父亲也不该选我做陪侍的。
实则不然。
夜里，父亲来了我的小院，这是自我小娘过世后的三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自进小院的那一刻起，他的眉毛就没舒展过，似乎是不明白怎会有人住在这样萧条破落的地方。我的右眼皮不住地跳，总感觉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在等着我。
果不其然，父亲坐下后，做出为难的表情：“陛下指婚，要我柳家的嫡长女为太子妃，按大昌的礼制，为妻有娣，同娶为陪侍，待妻亡故，其为继室。”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打量我：“本来是不该找你的，可你与那东宫正受宠的宋侧妃有几分相像，如此一来，若是想稳固你长姐的地位，便只能委屈你了。”
父亲探过身来，想要抓我的手，却被我躲了过去。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滑稽的样子让我在心底嗤笑。
“委屈”二字似乎早已牢牢地黏在了我身上。我习惯了逆来顺受，他们就变本加厉，试图处处拿捏我。
“陪侍”，面上说的好听，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通房丫头，故而往往是庶女同嫁。就因为我与那宋侧妃不多的相似之处，他们便退了我的婚，将我选为了那倒霉的陪侍。
我不加反驳，继续赶制着我的嫁衣。
嫁衣完成当晚，我乔装成下人摸样，偷偷溜出了柳府。
我谁也没有惊动，甚至连从小服侍我的茯苓也没有告诉。李府的灯已经熄了，似乎我与李访锐之间的种种，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
我摸索着找到了李访锐的屋子，门没锁，我正好可以溜进去。
他已经歇下了，黑暗中，我点亮了一根蜡烛，他似乎被光亮惊醒了。
“眉若，你怎会......”
我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听我说，我已经找好了地方，只要我们今天溜出城去，就没事了。”
他后退了几步，接着下意识地摇头：“可......”
“我不求荣华富贵，没了我，父亲还有别的女儿，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哪怕做个村妇，我也愿意。”
“阿若，我不能，我做不到。”
我愣了一瞬，我从没想过他会拒绝我，连夜赶制出的嫁衣如今就在我的包袱里。我望着那熟悉的面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你宁可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他人，也不愿舍弃你的一切与我搏一搏吗？”
“对不起。”
轻飘飘的三个字传来，那一刻，我如坠冰窟，春天将来的蓬勃气息，也暖不回一颗浸泡在三尺寒冰中的心。
我泄了气，扯出一个绝望的笑，消失在他的面前。泪水滴落在无尽的黑夜，我终于选择了妥协。
……
太子私令礼部延缓了婚服的工期，此时的老皇帝已经卧床不起，父亲再一次踏足了我栖居的小屋。他向来不是什么很好的父亲，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了我赶制了一件婚服的事。
还没完全进到我的屋里，他便用他那惯用的口吻，命令我将自己熬了日日夜夜赶制出的婚服贡献出来，给我的嫡姊用。
我没说话，只是笑着拿起了桌案上的剪刀，一刀下去，婚服毁了。
见此情形，那个男人怒火中烧，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席卷全身，我却恍若未觉，仍旧直勾勾地盯着他，唇角的弧度是说不上的诡异。
他被我吓了一跳，留下一句“疯子”便仓促离去，匆匆的背影很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嫡姊出嫁的前一日，老皇帝驾崩，太子成了新帝。他没有修改婚期，更有传言道老皇帝是被他设计害死，至于真相到底是何，恐怕除了龙座上的那位，无人知晓。
因着不巧遇上了国丧，封后大典自然是不了了之，我和嫡姊就这样憋屈的被抬进皇宫。
她为帝后，而我着封婕妤。
于情于理这都是不妥当的，一个陪侍而已，最多是个嫔位，哪配得上婕妤的位子？可那位新帝就是这样做了，给新皇后一个没脸。
第二日，我似乎明白了他这样做的原因。
我见到了传闻中他最宠爱的宋侧妃，那位占了皇后的永华宫，如今该称为祺贵妃的女人。
她长了一张能颠倒众生的脸，脸上总是带着笑的，眉却上挑，并不似嫡姊那般温柔娴静，性子更是不必说，活脱脱一副被宠惯了的小女人的姿态，说到兴时便咯咯笑，完全不像是当了母亲的样子。
偌大的后宫只三个女人，她先是去见了皇后，随后便来了我在的小院。祺贵妃既没有跟我摆谱，也没有想要拉拢我的想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端详我的脸，一句话也不说。
等她终于倦了，与我辞别，茯苓才忧心忡忡地上前，眉眼尽是担忧：“主子，恕茯苓多言，这位祺贵妃的眉眼当真与您有七八分相像。”
“哪里是她像我，分明就是我像她。”
自那以后，祺贵妃常常来我宫里。
我恨透了她，我恨她的脸，也恨我的脸。
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便不会被一顶小轿抬入宫，更不会如囚在牢笼里的莺。
后宫的日子太过无聊，我懒得看那些女人们做出的蠢事。
皇帝并不常来我宫里，但每个月至少会来一回。
喝了四年的避子汤，我想有个孩子了。
……
也许是用了太久避子汤的缘故，我调养了一年，才迎来我的孩子。
皇帝很高兴，他晋了我的位分，加之先前大封六宫，我已经是柳昭仪了。
我怀着孩子卧在和宁宫主殿的内屋，心里没有任何欣喜。
这个孩子的到来，不过是为了打发我在宫里的无聊时光罢了。
或许是嫡姊天生克我，在我被查出有孕后不久，她有孕的消息也跑遍了整座皇城。皇帝只是按照规矩给了她赏赐，旁的什么便再没有了。
她的脾气越发喜怒无常，就连她的亲生儿子，也时常被她突变的情绪搞得狼狈不堪。我主动向祺贵妃求好，只希望能保下腹中的孩子。
茯苓时常在我耳边念叨，她说我的变化，说对我腹中孩子的期许，说皇后又发脾气了。
我的手轻柔地抚上小腹，感受那微不可察的心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我想我一定会是个好母亲，我不会早早地死去。或许她是一个可爱的公主，会在我的教导下落落大方，活泼开朗，而不是像我的童年那样谨小慎微。
又是一年冬，大雪纷飞，我临盆了。
南乡有疫，宫里的太医去了大半到南乡，我的身边只有临时叫来的稳婆。宫里仅有的两位善产的太医被皇后叫了去，听说她早产了。
我无暇顾他，尖利的嘶喊划破漆黑无光的天际，我拼尽全力在雪夜诞下了一个女婴。
孩啼声在屋里回荡，我终于支撑不住阖上眼。
公主也好，往后的日子总不算太难熬。
再醒来时，哭泣声依旧，只是不似孩童那般细软。
我正疑惑时，皇帝或是听了动静走到里屋来，他神情复杂，似乎是想安慰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茯苓顶着红眼眶上前，我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明白，我的孩子没了，皇后诞下了一位公主。
或许嫡姊的命总是比我好，她的婚事下来，我的便没了，她的女儿一出生，就是众星捧月的嫡公主，而我的女儿却死在了雪夜。
我没有哭，更没有闹，只是静静地靠坐着，双目空洞。我看着低头拭泪的祺贵妃，想着皇后和她新出生的女儿，指甲嵌入掌心。
凭什么她们的人生这样顺遂，我也要让她们尝一尝心痛的滋味。
兴许是为了安抚一位刚经丧子之痛的母亲，皇帝晋我为妃，并以“静”为封号。我女儿的死，让我成了位分第三高的妃嫔，我只觉得讽刺至极。
从那天开始，我便开始谋划。机会很快到来，祺贵妃有孕了，阖宫上下，我是她最信任的人，于是照顾她起居饮食的担子便分了一部分到我的头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后对祺贵妃的不满越来越重。她不满祺贵妃占据皇后才能居住的永华宫，她不满祺贵妃的儿子更得皇帝喜爱，她不满皇帝总是宿在祺贵妃宫中。
可她从未想过害死祺贵妃的孩子。
即便如此又怎样？她下不去的手自然有人代替她来做。
祺贵妃身怀双胎七个月大时，孩子没了，种种证据无一不指向皇后和她身边的那位婉修媛，而我独善其身。
没人会怀疑亲自负责祺贵妃孕期的我，在她们看来，这是极蠢的，无异于主动寻死。
皇后善妒戕害皇嗣被废，我们的父亲柳大人也岌岌可危，根本保不下她。婉修媛倒是命好，承昭帝迟迟不肯动她。可她那样聪明，父亲更是大理寺卿，我不能容下她。
再听到嫡姊消息，居然是她的死讯，那个一直如阴霾般笼罩着我的女人就这样吊死在宫中。
我命人传消息给婉修媛，将她约到景阳宫，打算将她也除掉。
一切都计划的天衣无缝，可老天也要与我作对，明明是十分周密的计划，却还是生了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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