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河岸,雾气氤氲。寂静的夜里,一个少女立在岸边的人行道上。她的视线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整个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斜前方的方向。
目光所及处,一座红砖厂房在河岸边静自矗立着。雨后低矮的残雾尚未散尽,厂房墙面上锈迹斑驳的外挂阶梯在迷蒙中辗转着扭曲而上,像一只无声举起的手,向上天祈求着福音。
少女看得入迷,嘴角甚至逐渐浮起了笑意。然而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刚要上扬的表情收了起来,她回过头,往身后看去……
同一时间,黄敏仪在家中突然感到一阵心跳加速。不安缓缓爬上了她的脊梁,在冷清的房间里独自思来想去好一阵后,她终于还是拿起手机,拨下了一个电话。
铃声响起,汪振年却压根没注意到。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饭局,也和所有饭局一样,充斥着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嘈杂。直到锲而不舍的铃声闹脾气一般愈加高昂地嚣叫自己的存在,这个外表粗糙带点土气的中年男人才掏出了手机,在看到来电人后接了起来,“敏仪,什么事?”
黄敏仪没有立即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自己奇怪的预感,只得道,“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桐桐。刚发了消息给她,也没有动静。”
“唉,都这个年纪的人了,不及时回复也正常得很。少操心了啊老婆,小孩也是难得有机会去朋友家里玩玩。”
“我要去那边看看吗?”
“说什么呢?你去了她还不跟你生气?唉你这个人……好了好了,没事我挂了啊。”
“可是我……”
“嘟、嘟、嘟……”
“汪总很忙嘛。”刚收起手机,一个年轻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家里的电话啊?”
汪振年顿了一下,把她顺势附在自己身上的手拿开了。就算再熟悉对方,在公众场合他还是不太想接茬这样的言语挑逗——一半是不想,一半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在这方面无论怎样尝试他总是没有同桌的其他人那么得心应手。于是他只能弥补性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没事……没事,” 他有些尴尬地重复着,不太自然地动起了筷子,“吃吧。”
穿过河岸护栏的缺口,汪晓桐开始向水边走近。一步、又一步,好像前方有什么在牢牢吸引着她。她是那么专注,以至于丝毫感觉不到周身的其他。
河水越来越近了,近到水面之上微弱的波光似乎触手可及……就在她要弯下身之时,猛然间,像见到了什么极其骇人之物,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头也猛地向后倾去,仿佛想要退后却退后不得。
一道白光闪过,而后,如同过度热化的胶片,水面开始褪色、模糊,化成浓浓的一团白雾,逐渐扩散开来、扩散开来……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1
办公桌上的电子时钟从四点五十九分跳到五点整,程允臻从座位上起身,右转、再左转,向走廊尽头的会议室走去。
有时候她会觉得这条走廊长得没有名堂。两边的一个个房间在这个时间永远空无一人,狭窄逼侧的空间里除了鞋跟踏在地毯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外,寂静得让人心慌。
不用看就知道,姚恪行一定还是一脸严肃地端坐在会议室正中央的位子上。程允臻不常来报业集团的办公楼,碰到他的机会说不上多,算起来已经有两个月没见。
会议室的门大开着。里面的人先看到了她。
“挺准时。”
“好不容易见姚主编一趟,这是自然。”程允臻走进房间,径直在姚恪行对面的位置坐下。尽管还是那副几千年不变的稳重姿态,和一如既往老派的职业装束,程允臻感觉他脸上比以往多了几分疲惫。
“好了,说正事。”姚恪行敛起笑意,清了下嗓子,将桌上的一份文件推到程允臻面前,“看看。”
程允臻接过,在前两页扫了几眼,有些不解其意。
“这是?”
“之前你写的几篇生活板块文章反响不错,”姚恪行悠悠道,“这年头还是带点娱乐性质的文章吸引人。前几周邮件也跟你提过,我们编辑的意思是让你继续写这类主题。你看看这些,后续都可以做素材。”
程允臻从文件上抬眼,一时没有回话,深栗色过肩长发在傍晚衰弱的自然光中依然泛着点光泽。
姚恪行其实不喜欢她露出这副神情。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程允臻是在电视新闻报道里,当时自己还暗自感叹过,果然还是电子媒体选人刁钻。很少有人能在镜头前表现得那样自如、有感染力,好像忘记了有摄像机这层介质,在直接和观众对话,更别说她相当上镜的那张脸。以至于后来姚恪行得知她想来报社的决定时,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他也是实际接触了才知道,这样出众的吸引力往往伴随的是逼人的锐气。她本身不做表情时就有些距离感,现在,这份隐约的冷意成倍加深了,好像姚恪行与她相隔的不是一个桌面的宽度,而是一片玻璃制成的黑色的海。她不做回应,也只能远远看着,等着。
好在这样的神色终究没持续多久。
“所以我现在变成专职娱乐记者了。”程允臻无奈一笑,偏过头去打量起会议室内一览无余的陈设,“也好,只用改改官方通稿就能发布,感谢姚编给我减轻负担了。”
“行,具体的选题和交稿时间后面再说。”姚恪行无视了她言语中的刺,继续道,“今天找你过来主要为了跟你介绍一个新人。”说着他拿过桌上放着的眼镜戴上,点开了手机屏幕,“人马上到了,等下会一会。”
这倒是个始料未及的转折。程允臻当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只觉得今天属实信息过载。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程允臻的想法,姚恪行啧了一声,“小程啊,这么长时间了你得学着相信你姚主编,啊。其他人也就算了,对你我怎么会硬塞一个混日子的关系户让你带呢?人家是正儿八经招进来的,之前在一个小型研究院做过两年。现在想来这个行业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你们年纪又没差多少,把他匀给你打打下手不是很好嘛。”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身着轻薄夹克衫搭牛仔裤,发型毫无打理痕迹的小伙走了进来。
“姚主编,”他向姚恪行的方向示意了下,习惯性地推了一下镜框,又转而对着程允臻道,“程老师您好,我是杨升,以后要麻烦您多多关照!”他眼神诚恳,整个人看上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朝气蓬勃中带有一丝掩不住的青涩。
程允臻第一次听这样真挚得像小学生报告的自我介绍,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未来的“下手”,实在无法理解姚恪行的用意。
“好了好了,坐下来吧。”最后还是姚恪行发话。
剩下的流程不过是对接下来二人工作的泛泛说明,在程允臻眼里这种繁琐的形式主义和浪费时间无异。
大半个小时过去,当姚恪行终于开始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时,她才如临大赦地站了起来。
正要离开,姚恪行叫住她,放缓了声音道:“我知道你还是想写新闻,别着急,有适合你写的新闻了第一个找你。”
程允臻侧着身向他点点头,心想姚恪行这饼画得太没水平,随即大步走出门去。
姚恪行注视着年轻记者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左手的指尖轮番轻敲在在冰冷的桌面上。他一直觉得程允臻是自己手下最得力的记者之一,虽然时有傲气的一面,但胜在聪明,执行力强,也能吃苦。只是来报社的两年里,除了高效出色的报道,她似乎和这份工作有一种本质的疏离感。分秒不差地来接分配的任务,听完指示就马不停蹄地离开,写完了稿人又没影了。好几次姚恪行都想问她当初“降级”到纸媒的真实原因,但是最后都不了了之。毕竟有业绩就已经足够,他对下属的个人情况并无兴趣。
从四十七楼高速往下,程允臻感到一阵轻微耳鸣。电梯里冷白的灯光让原本就沉闷的心情更加郁结。
她低头看向躺在包里的一沓纸张,突然发现已经记不起来上一篇正经的深度新闻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个月,三个月,半年?半年倒不至于。自从上一次报道完,每天的工作变得越来越单一,好像被锁在了一个闭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让人分不清当下到底是哪一段时间。
“程老师,”一个声音让她从思绪中骤然抽离。她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
“行了。” 程允臻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随意点吧,叫我名字就行。”
“哦,对不起啊程老师……哎不是……”
这下程允臻反而有点被逗笑了。她将头侧向他的方向,“你之前在研究院?”
“对,应该说是一个小型的智库机构,我主要负责资料搜集方面的工作。”
“怎么走了?”
“有些枯燥吧,”杨升解释道,“本来觉得会喜欢跟这方面的内容打交道,真正工作了还是觉得不是那么适合我,太浮于理论了,我想做一些更实际的事情。”
“比如到处跑、接触采访不同的人?”
“理想很美好,但我得先戳破你的泡泡。现在做媒体可能没你想得那么‘实际’,”程允臻笑了一下,“碰上好时代了。”
一楼,夕阳在玻璃幕墙上折射出的光仍十分刺眼。程允臻在电梯门打开后快步走了出去,杨升没她走得快,被落下了一截。大楼门口的仿石砖地面铺满了街道旁吹来的梧桐树落叶。已经是深秋了。
风衣的衣角被秋风微微掀起,程允臻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默然地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马路边几个游客模样的人在不停地变着姿势拍照,让她有些不解。从小到大,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一切景色随着经年的过目已经趋于暗淡而普通。
“走吗?”杨升此时已经来到她身旁。
程允臻这才回过神来。她呼出口气,不知是对身边的人还是对自己说道,“来都来了,记住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就是了。”
***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该不该继续干这行。”
第二杯无酒精鸡尾酒见底后,程允臻终于开口道。
“怎么了,‘金牌写手’工作也会有烦恼啊。”许伊笑了笑。印象里程允臻不是个轻易掏心掏肺吐露心声的人,所以她知道不同于以往二人的聊天范畴,这是真碰上烦心事了。
“大学时候的外号又不能吃一辈子。”程允臻说,“现在不是会不会写的问题了,平台看重的是点击量。”近年来寰海日报的广告收入和其他零碎收益持续下降,因此这个背靠政府资助的老牌铁饭碗也开始顺应潮流,试图在注意力经济的大锅饭里分一杯羹。只可惜僧多粥少,传统媒体的衰落无可逆转,眼下越来越多的新闻行业工作者也开始另寻出路。
“你还记得张磊吧?毕业后和大多数人一样转行了。前些时候他联系我,想招我做他们企业的公关经理。‘比你现在的工资翻个翻,还轻松,’他原话。”
“喂,是谁号称会一直对新闻行业抱有热情的?啊?新闻理想?”许伊调侃道,“早知如此,你当初从电视台辞职的时候就应该彻底从媒体行业一走了之的。” 提及两年前程允臻惊讶了所有人的那个决定,许伊心里蠢蠢欲动的八卦念头又有点死灰复燃。其实她私下里甚至怀疑过程允臻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以她的性子也不是不可能,否则怎么会在台里即将破格提升她为高级记者前临门一臭脚,突如其来地自己选择离开。认识这么多年,她有时候还是觉得看程允臻像隔着一层纱。
“要我说啊,你就是没法安于平淡;环境太熟悉了你的兴趣也就没了,得一直变化,有新东西出现才行。这就是你的职业病。”
说着,许伊举起自己的酒杯,往前探了探,“别想了,那个可以彻夜谈天喝酒什么都不顾的程允臻上哪儿去了?你现在都不喝真正的酒了,别让我笑你啊。”
“我可能需要一点燃料,”程允臻没有搭腔,视线越过对面的人,定定地望着虚空,杯壁上冷凝的水滴打湿了她的手指,“一个让我再次对这行感兴趣的理由。”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程允臻低头瞟了一眼,在看到来电人是“寰海日报皇上皇”后心里不觉好笑。不是吧老姚,她想,这可是周日晚上……
她勉为其难地划向了接通。
“好消息,你要的新闻来了。”背景音异常鼓噪,但程允臻在勉强分辨出姚恪行的话后便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一个女孩失踪了。家里人的意思是想让寰海日报先行报道,扩大影响。小程,这次我可是花了工夫帮你争取到了报道权,你……”剩下的话在耳朵里被模糊成了杂音,明明没有摄入酒精,程允臻却好像听到了血液在血管里的搏动。
“什么事?”许伊在旁小声关心道。
电话里姚恪行的声音还在继续,程允臻将手机放低了些。夜晚的凉风吹动了桌上的装饰灯光,光影飘忽着擦过她的脸颊。
“听起来,”她缓缓开口,“是补充燃料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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