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警戒线内，民警的高声疾呼和急促动作都像被吸入了真空，一点一点拉扯成了极慢的延时区间。眼前纷乱的画面正在褪去，一层层剥离，扭曲，抽散，像流沙漏过海绵的孔隙，顷刻间消失于抓不住的漩涡……
偶尔，当程允臻不甚清醒的时候会陷入这样梦境般的虚无。但是此刻，身上透骨的冷意让她知道自己无比冷静，只是心里下意识地抗拒着眼前不争的事实。
和她猜测的一样，警方不久前沿着河岸搜索的时候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虽然勘验人员向她透露的信息非常有限，从现场听到的只字片语中她可以确定他们找到的就是汪晓桐。
“我们还是晚了。”长久的缄默后，杨升先开了口。
程允臻并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冰冷的衣服下皮肤的战栗只是徒增了内心的烦乱。
“允臻？”恍惚间她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叫她。
“居然在这里碰上你了，”来人直接走到了她面前，笑着说，“好久不见啊。”
程允臻认出了周铭。她也没想到，从电视台辞职几年后再遇到前同事会是在这样的场合。
“好久不见。”
“失踪转死亡，这次可真是个大新闻。编导老师说消息源是寰海日报传出来的。我本来还纳闷是谁能抢得这么快，怪不得。”
“运气而已。”她匆匆带过，将注意力转到了他身上，“现在做实时报道了？”电视台的新闻车和摄影师就在他们附近。很明显，周铭刚在节目直播中报道完。
“是，”周铭有点不好意思。实时报道这块是程允臻的拿手部分，当时他还没多少露脸的机会，程允臻在台里的时候没少帮他。
“不管是谁干的，看着太揪心了。这是我第一次报道谋杀案，第一次看到货真价实的死者遗体，真是……”
“我没法看到被害人的样子，”程允臻无奈道，“做纸媒的坏处。”
周铭想了想，转头瞥了眼在不远处的摄影师，然后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可以给你看一眼。于哥！”
“做好心理准备。”周铭提醒她，这时摄影师已经赶了过来。
程允臻没有在意，直接从摄像手里接过相机。杨升在一旁看到她的表情在一瞬间不可控制地皱在了一起。
拿着摄像机的手僵住了。程允臻满眼只能看到，雪白脖颈上赫然横着的那条紫黑色的细长瘀痕。可能有足足五秒钟，她就只能定定地看着这道鲜明到刺眼的痕迹，无法动作，而后画面中的其他部分才逐渐被眼睛接纳。
“脸还能辨认，就是……下雨，又是在泥多的草丛里……”周铭说不下去了。
程允臻把机器推了回去。有些画面一旦过眼了就无法抹去，她不想这样记住汪晓桐。
“谢谢你周铭。”说完她转身要走。
“那个……”周铭犹豫着开口道，“我知道现在提不是什么好时机，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再聚一聚吧。”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程允臻点了点头。随即她径直朝别处走去。任何地方都好，只要不是这里。她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可惜上天似乎存心不想让她清净，还没走几步，案发现场传来一阵骚动。
程允臻都不想转过头去了，任那喧嚣直上。她只觉得很疲惫。
杨升一脸着急地跟了过来。
“允臻，你跟汪晓桐父母打过电话了？”
程允臻没明白。
“他们俩来了！就在那儿。警察得死命拦着才不至于让他们冲进去。”
她看了过去。女人正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让我看看！我是她妈妈！放开我！”一边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抓着她的几双手向警戒线扑过去。
“女士，请冷静！您现在不能进去，我们后面会通知您的。女士！”
“桐桐……”突然间她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般跌坐在地上，拘偻着身子不住地重复着，“肯定不是她，他们弄错了，他们弄错了……”
汪振年蹲下来想安抚妻子，却掩着面什么都说不出，整个人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发颤。
“所以……我们的任务算结束了吗？”杨升移开了目光。
红蓝交替的警灯闪烁着映在程允臻的脸上，让他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重新开口，“走吧，你也该回去休息会儿了。”
***
“13日引发全城关注的快餐店燃气爆炸事故已有最新进展，上午警方发布了最新确认的遇难者名单，我现在就位于其中一位遇害者吴某的家中。据悉吴某……”
狭小阴暗的房间内，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颓丧地坐在椅子上，对身旁之人的讲话充耳不闻。
“吴先生，您怎么看待店主对此次事故的回应？”一个麦克风凑到了他的嘴边。
闪光灯刺眼的强光频频烧灼着他的全身，千万道闪电在眼前循环往复。
男人双手抱着头，低垂着脑袋，用全身的动作抗拒着镜头。
“我不知道……”回应是一句麻木的搪塞。
“吴先生……”
像是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回声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我说了我不知道！”
左耳被针刺般尖锐地疼痛，程允臻一下子从床上坐起了身。急如擂鼓的心跳声在凌晨四点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她自认为不喜欢过多追究往事，然而时隔两年，那天的一切却在梦里依然如此清晰。那些她不愿多回想的画面也并未消失，只是一直被堆砌在脑海的最深处。
一开始被通知负责受害者家属的采访报道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中了头奖，毕竟很多比她资历老的同事都没轮得上。
然而采访结束摄像机关掉的一刹那，她便再也无法忽视胃像被揪在一起的难受，迅速地把麦克风掷到一边。
“千万记住实地采访时话筒不能转交他手，作为记者不能让被采访人完全掌握采访节奏和话语权……”
程允臻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瞿恒之的这句话。这是大学第一节课上她唯一记住的东西。
毕业后自己的职业道路比起很多同行来说顺利太多，电视台的节目负责人也很欣赏她，而且不仅仅因为她老师的名气。毕竟从各方面她都适应得很好，就连电视新闻最受人诟病的高压快节奏的工作环境也只是更加激发了她工作的表现。在那个时候，她还坚定相信自己工作的意义时，压力于她就如同风之于出海的帆船，不可或缺。这是她前进的动力，她沉溺于那种感觉。
直到那天。回到演播厅之后，她敷衍地回应着一众夸她如何镇定救场的声音，心里第一次这么想快点离开。“事先都说好了，临到关头了居然这么不配合……我们可是市里最大的新闻台。”她记得有人这么说。后来她也曾很多次在剪辑室里点开那则报道视频，却都坚持不了一两秒便立刻关掉了屏幕。
把辞呈交给电视台的那天，她自己像卸下重担一样一身轻松，而周围所有人都对她自断前途诧异不已。瞿恒之也打来电话，以为她受委屈了。
“没什么，”程允臻轻描淡写地说，“只是突然发现我快要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从某一个时刻开始，每天她只是像其他同事一样为了争抢那些头条、第一、独家而奔忙，她不停地被赶着往前跑，却不知道究竟是被什么追逐着，又是为何而冲刺，新闻内容和聚焦的人物本身全都淡化成了次要的考虑。但是那次采访直截了当地把她已经被常规化的思维劈断了。那位吴先生回避的表情，从苦痛中迸发出的声音的震撼，连同台里其他人对此的反应，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意外死伤事件发生，没人花心思缅怀逝者慰问亲属，满脑子能想到的只是如何抢占先机、让当事人说出“值得”报道的片段，至于他们的心境和个人感受——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内。一线媒体人已经不再是关心民众疾苦的扩音筒，而是越来越把自己架于一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和他们本应该关心体谅的人们分割开来。而最可怕的是，不知不觉间她自己也成了这高架子上的一员。电视台新锐记者成了她光鲜亮丽的奖牌，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摘下后，胸前满是铜绿的痕迹。
她清楚，自己不想再把他人最脆弱的时刻**裸地暴露在镜头里，不想再揭开第二次伤疤，更不想变得和那些她称之为同行的人一样，对赫然的痛楚视若无睹。
许伊说她无法安于平淡，实际上是平淡找不上她。那些他人无视的一草一动在她眼里是狂风骤雨；他人可以容下的沙砾对她而言是擎天的巨石。她是一个被约定俗成的体系框架层层包围的三角，一转就碰壁，留下遍体鳞伤的划痕。然而她无法容忍的不是这些划痕带来的伤痛，而是自己尖锐的边角被所处的环境磨圆磨滑。
可能还是回归纯粹的文字报道适合自己吧，她想。
被染成蓝调的房间看上去很空旷，空得只剩下她和她的思绪。外头街灯微弱的光线从百叶窗叶片的间隙投在地板上，恍惚间吴先生双手遮掩下的面孔和前晚汪振年夫妇的脸逐渐重合……
程允臻闭上了眼睛。她实在不能够让自己再体会一遍那种无能为力的阵痛。
这一次，无论用什么代价，她都不想再错。
手机铃声把杨升从高质量睡眠中硬扯了出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喂”字还没说出口，对面就抢先说话了。
“你不是问我任务有没有结束吗？”
“嗯？允臻？”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什么？”杨升只觉得跟不上程允臻的节奏。
“好消息是姚恪行允许我们继续调查汪晓桐的案子。”
“坏消息呢？”
“寰海日报不会提供任何帮助，而且一旦‘捅出了篓子’的话是我们自己的责任，到时候报社将和我们脱离关系。”
“就是不管我们的意思？”
“这点我倒不在意。”电波中程允臻的声音尤为冷冽。
杨升直起了身，他明白程允臻是在询问他的意向。
他没考虑多久，对他来说这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听你的，允臻。告诉我接下来该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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