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不能进去! 刘总现在很忙。小姐!”
程允臻不顾身后前台人员的疾呼,一路直奔三楼。她今天特地赶在这里的负责人刚上班的时候就过来,做足了心理准备。以往走访调查时的经验告诉她,想直接地寻找答案,面子是第一个要舍弃的。她现在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刘总不好意思,这个人说自己是什么记者,硬闯进来,我怎么拦都拦不住……”一个助理模样的女人追了上来,看着已经敲开经理办公室门的程允臻又急又气。
“寰海日报,”程允臻没有理她,很快地向房间内亮了一下边角已经磨损的记者证。报社的口碑偶尔还是能让她省去不少工夫,尽管此时办公室里的人并没有注意。
“不好意思刘总,但是我有紧急的事情,关于汪振年。”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实木办公桌后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他出事了?”程允臻顺手在背后关上门,向那个坐得笔挺的身影看去。按事先查到的信息,这位刘总年近五十了,不过实际看上去感觉只有四十出头,外套的质地相当考究,整个人有一份与他的职业不相符的斯文气。和汪振年的气质真是天差地别,程允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他应该在商业区的高级办公楼,而不是窝在这个陈旧的郊区小公司采光不佳的房间里。
“是他的女儿,失踪。”
男人反应很快,颇为诧异地说:“这几天新闻里那个是他的女儿啊?”
“是的,”程允臻拉过一旁的椅子,“现在已经是失联第三天,情况紧急,我知道您名下的公司和他的矛盾,您不介意的话我就直接点问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们两家公司之间的纠纷几年前就清算完毕了,除此之外我和他没有任何交集。”
“那大概三个月以前,你在齐轩阁碰到的不是他了?”程允臻说。
刘总闻言浅笑了一下。“看来你已经做过功课了。”
“我对那天你们在饭店里的口角不感兴趣。”程允臻说,“据我所知,你们公司因为几年前的官司亏了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想你们的小矛盾八成也是源于这件事,是这样吗?”
刘总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往前坐了点。“我们的对话没有被录音或者用任何方式记录吧。”
他很机警,程允臻想。自己平时一向秉持职业道德,会事先征求同意,但是采访过的那么多人中,很少碰到像他这样会主动问起的。
“没有。”她向他保证道,一边把话题拉了回来,“关于你们的官司……”
“汪振年的律师在合同条约里耍阴招,我们当初的确疏忽了,亏点钱就当买了个教训。”刘总毫不在意地回答道,“不过我并不奇怪他喜欢搞小手段小聪明,本来跟他们谈买卖我就很犹豫。我们看重的是材料的质量和公司长久的发展,他一门心思只想投机取巧。”
“为什么这么说?他以前也有钻空子的前科吗?”
刘总玩味地笑了。“你知道他最早是做什么的吗?”
“你是说在开办他的公司之前?”
“汪振年这家伙一开始就是个建筑工人。工地上最普通的民工。”刘总说,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外省一个名字都说不出来的地方的村里出来的,据说还卖过菜。他自己当然不会提这种事,但是跟他有合作的几个建筑公司之间都知道。”
“所以你们其实都觉得,他喜欢耍手段跟出身有关?”
“不是我们瞧不起他,他能把那个小破公司做成今天这样也算是有点脑子。”刘总说,随即他话锋一转,“但是说到底还是他运气好,我早就知道他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情。”
说着他将办公椅的方向轻轻一转,慢条斯理道,“只是没想到最后是他的小孩有事。”
“现在人还没找到?”
“我能问一下您上周五晚上八点半左右在哪里吗?”程允臻突然说。
刘总一愣,而后好笑道:“我成嫌疑人了?就因为跟他打过官司?”
“没有所谓嫌疑人一说,”程允臻答道,“只有合理的怀疑。”
“你还没吃早饭吧?”程允臻走到路边,把一个防油纸袋递给一旁呆立着的杨升。报业集团大厦前的小餐车是报社同事们公认的解决一顿快速而美味的早饭的好去处,比楼里清汤寡水的食堂更对人的胃口。
“谢了,”杨升这才活了过来,忙不迭地撕开纸袋,啃着东西含混地说,“我觉得你还是挺会照顾人的。”
“感谢你说出了我有史以来收到的最差劲的评价。”程允臻在他旁边站定,抿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咖啡。
“哈哈,猜到你会不喜欢我这么说。”
“好了,电充好了,汇报下成果吧。”程允臻道。
杨升三两口把手头的鸡蛋饼消灭殆尽,忙应道,“父母方面我了解过了。她父亲当晚在一个饭局,但是母亲就不好说了,她一个人在家,没有人可以帮忙证明。”
程允臻神情微变,但没有说话。
“对了,”杨升继续道,“你大早上偷袭那位刘总结果怎么样?
程允臻像是仍沉浸在刚才的几句话里,迟了几秒才道,“不好说。”
“他对汪振年有什么看法呢?”
“就是对输给一个他认为是土包子出身的人不服气而已。不过,他有提到汪振年以前做过民工。有时间可以往这个方向看看。”
“这样,”杨升若有所思地说,“按他公司成立的时间推算,那也得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还值得查吗?”
“谁知道呢?现在什么线索都可能平等得有帮助,或者完全没用。我们只有两个人,警察那么一大帮人这些天各种走访调查,查遍了各家医院车站还没动静才是问题。”程允臻说,“总觉得这个案子比我一开始想的要复杂。”
这时一个相识的记者同事走过,叫住程允臻寒暄了起来。
杨升将头偏向别处。正想闭上眼伸个懒腰,一阵不知何处而起的风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摘下眼镜,抬头望向天边。远处,光点的边缘被模糊成混沌的一片,连绵的云已然被染成深灰色,像浸满了烟霾的棉。
要下雨了啊,他想。
***
程允臻看着满墙的照片和纸张默然无语。
不是线索不够,而是太多太杂了。她甚至觉得无从下手。
细细密密的疼痛从耳朵上方窜上头顶。又来了。接连几天昼夜不间断的调查和报道撰写反复撕扯着她的神经。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偏头痛了。
身后的门被猛地一下子打开。她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
“屋子里这么暗在干嘛?”姚恪行顺手按下了灯光的总开关。这间无人使用的小杂间并没有窗户,程允臻先前只开了盏台灯,灯罩被扭向墙面。除了投射在墙面上的巨大白色光晕,余下的一切都被笼罩在阴影中。黑暗,还有绝对的安静有助于她集中思路。
“打电话也不应,叫人找遍了整层楼,原来是在这里布置了个办案处。”姚恪行扫了一眼她贴在墙上的若干线索卡片。
“特地找你是有正事。知情人刚刚透露,有个出租车司机报警称自己在事发当晚载过那个女孩,时间吻合。现在警方在搜查他把人放下的那片区域。这次你,还有那小子过去。”
“看来,警察这两天真的接到了不少自称有线索的人。”程允臻下意识接道。可惜那些“线索”最后都被证明是虚假信息,浪费了不少时间。报社就这些线索被派出的几个记者都与她联络过。
姚恪行一脸莫名地看着她,似乎是奇怪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程允臻知道他的潜台词。其实她比谁都明白频繁的奔波和失望是记者的必修课。何况,眼下各大媒体都对这起案件虎视眈眈,他们没有错失任何一个机会的资本。
“给我地点,我现在出发。”
***
这个季节的雨从不吝啬,向来是倾盆而下。雨滴连成了珠帘般密集的幕布,砸在早已积起水坑的路面。
天暗得很快,六点多钟已经差不多全黑了。
白泾河旁的人行道上,程允臻和杨升在一片滂沱中快步向前走着。前方正好碰到一个红灯,程允臻趁停下来的时间咬着头绳利落地把头发扎成了马尾,粘腻冰冷的水珠不可避免地从手背滑进了袖口。
事实上她来到裕成区的机会少之又少。这里以前曾是工业区,开办着大量的国营工厂,至今仍有一些老厂房残存。或许是因为承负着太重的年代感,裕成区的新兴设施和场所相当匮乏,现在居住在此的也多是老人,对于年轻人来说完全没有吸引力,更加增进了区域内滞后紊乱的氛围。所以尽管距市中心只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这里给人的观感并不佳。
“这儿什么都没有,离那个孙雯家开车要大半个小时。她一个小姑娘跑来做什么?”杨升自然而然地疑惑道。
“既然打车过来,说明八成来这里是有目的性的。汪晓桐可能约了谁见面。”
“见面了能干什么呀?这边的楼都看上去好旧了。”杨升打量着身旁的房屋说。一路走过来,透过一层层防盗窗,可以瞥见街边居民住宅阴暗简陋的室内。
“不仅是年代久了,而且因为过去是工人住房,居住密度很高。大多都是像这样狭小阴暗的老公房。”
杨升摇了摇头,一边束紧了衣领,叹道,“这儿除了房租比周边稍微便宜点可能真没其他优点了。”
“所以这届区政府学聪明了,要转型吸引人气。看到吗,”程允臻指了一下远处矗立着的一座红砖厂房。
“这个废弃工厂去年宣布要改造成美术馆。到时周边连带修整一下,包装得有档次一点,是有机会吸引到年轻人的,也算是利用现有资源了。”
“整天只会搞些有的没的,”身后有人搭腔。两人皆是一惊,立即转过头去。
是一个看上去五六十上下的中年妇女,讲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怎么没看他们把白泾河弄弄好,最近又没人管了。”说完她也没多作停留,绕过他俩向旁边的一幢居民楼走去。
白泾河……
程允臻若有所思地望向河岸。市里曾经流行过一阵环境整治,记忆中裕成区治理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条河,当时简直是其他区的整治模板。但若是这个阿姨的话属实,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阵急风袭来,她的伞几乎要被掀翻。程允臻干脆将伞收起来,把外套的帽子向上一翻便向河岸边小跑过去。
只是没跑多久,似乎是远远地看到了什么,她倏地止住了步子。
“该死。”她喃喃道。雨水从已经被浸透了的外衣上滴落,悄无声息地堕入脚下的泥地中。
“怎么了?”杨升追了上来,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方望去。
岸上,探照灯煞白的光亮穿透了距离,隔着百余米在周遭的晦暗中仍然格外刺眼。前段的河水被巡航的警船灯光映得通红。紧邻河道的护栏内,半人高的杂草也遮掩不了好几个身着制服的人围聚在一处的身影。
似乎是错觉,那鲜艳得不正常的红光如有实质般漆在了河面,像一道抹开的血痕,在夜色下黑沉的水波中静静颠动着。
不用程允臻解释他便已然明白。
警察找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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