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度的炎热让路灯也变烫了,温度刚好灼烧在秦柚被人拍过的发尖上;千钧一发救回来的可乐罐在手中有些打滑。
“25届,那就是高二了。”
男人不在意他的可乐差点被打翻,继续对他说话。
秦柚没有搭腔——“准高三”三个字在脑袋里变成了长难句,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他想说高二结束了,已经不算高二了;可是还没真正高三,也确确实实算高二。这种暑假期间高二高三的双重态,遇上闷热难受的夜晚,把脑子扰坏了,让他说不出一个字。
第一秒没说出口,第二秒再回答就显得生硬尴尬;第二秒尴尬了,第三秒再说就显得反应慢、蠢。
“什么时候开学?”
这道声音不在乎他沉默了几秒,依旧很有活力和兴致地问。
“八月一号。”
“那就只有几天了啊。”
秦柚没接话。
“家离得远吗?”男人又问他。
“……”
又没接话。
比“准高三”还长难句的超长难句堵在发声处。要怎么给他解释,自己社会普世意义上的“家”在另一个市;全国尺度上不算远,用“高中学校”和“家”的距离来衡量的话就算远。
如果是指自己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那间一个人待起来更好休息的租房,离这里不远但也不算近,一站地铁或者三四站公交那么远。
字数超过了表达能力,所以他依旧什么都没说。
一旁的男人拿出手机随意低头扫了一眼时间,手机屏幕的亮光转瞬即逝。很刺眼,刺得人移开余光。
男人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天聊不下去,收起手机,依旧带着笑意,又问:“这个点还不着急回家吗?”
原本是要回的,如果不是坐在这里的话。
秦柚尽量不让这个男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盯着远方的暗处,还是摇头。
可这次他摇头后,男人并没有继续问他话。两秒钟的沉默像最热的酷刑,整个空气闷热得无法呼吸,煎熬无比。
直到男人开口,那种清凉感才打破了酷刑:“你今天弹的那首歌叫什么?”
秦柚:“哪首。”
“没弹完那首。”
“不知道,”说完秦柚觉得这样未免太抗拒交流,又补充,“让我弹我就弹了。”
男人:“天才?”
“……”
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可乐罐,秦柚低头看着罐上的水珠,没什么情绪地说:“基本功。”
“天才的基本功。”
“……”
“对了,”男人说,“其实我应该在别的地方见过你。”
秦柚不说话。
只听他继续说:“我想想——第十七届校园歌手榜,第五列第二行——没说错吧?”
秦柚避开他看过来的视线,没说话,算是默认。
第五列第二行——第五列第二行。
“……”
——直接说最后一个不就好了?榜叫“校园十佳歌手”,榜上就十个人,上下两排平均分,说第五列第二行是为了照顾谁脆弱的自尊心。
“知道第十届的第五列第二行是谁吗?”
“……谁?”
“我,”男人回答,“同桌在对面班的小表叔。”
“……”
秦柚忍不住说了一句“傻逼”,仰头喝了一口可乐。
可乐那种带着刺激感的甜味充斥了口腔,秦柚大概知道这人看见那个榜是在哪一天。
因为秦柚也看见他了。
还是那个寒冷的二月份,其实就是烧烤店那一晚的三天后,周一,升旗那天。
那个时候灌进嗓子的是早上七点半冷冰冰的风,与平常升旗仪式不同的是,那天是高考动员会。
就在两天前,秦柚对着那些作业实在下不去笔,想不出答案他连抄都不想抄。收了笔,他躺在床上给自己算账,算一算他离实现音乐自由究竟还差多少资金。
最后动用了计算器,得到的结果是再奋斗二十年。
滚……
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一份俱乐部的兼职。叫它俱乐部,是因为招牌里带了一个“club”,其实那就是个比清吧闹腾比夜店安静的酒吧。
而他要做的只是演奏固定曲目,即使那些歌他从前几乎没听过。
就这么来到周一,学校邀请了什么“荣誉校友”来煽动高三生的情绪。
反正那些毫无用处的话与秦柚无关,所以他就戴着耳机,反复听着自己假期录下来的曲子,无情地审判着每一个他觉得难听的音和节奏。
学校找的那位“荣誉校友”在讲台上发言。秦柚已经尽可能调高了耳机的音量,但还是盖不住操场四面八方的音响。
“高考重要吗?它可太重要了。它虽然不是人生的全部,但它是你们现在的全部。”
“相信我,你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潜能,一种冲动的潜能,大不了就用这种冲动逼自己一把,学一点,再学一点。”
音量已经最高了,所谓的降噪也根本降不了这种频率的噪音。
“我知道现在这个环境不轻松。极端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它好像错了、坏了,怎么它一直在逼人更努力一点,更听话一点呢?它到底错在哪儿呢?”
“我有一个好哥们儿,哇,那更是个天才。其实学校找的原本是他,但他把这个难得的机会让给了我。前几天回来跟他出去喝酒——诶——不对——不对不对。”
整个操场忽然起哄,闹成一片。
“前几天——诶我们成年了哈——前几天回来跟他见了一面,我也问他,现在这个环境比我们上学那会儿还难熬,到底是哪里错了。”
“他说——”
“ ‘错在这一切不该由他们一个人扛。’ ”
秦柚旁边的同学上一秒还在笑,这一秒笑不出来了。操场意外地静默,静默到耳机里的声音像在外放,于是秦柚按下暂停,等着这场沉默过去。
“所以大胆地去努力去奋斗吧,就算环境对你们不公,依旧会有人懂你们的不容易——高考加油。”
原本还想琢磨某段旋律怎么改,也不知道哪儿不对劲,秦柚只能心烦意乱地把耳机摘下来装好,不知道要陪那群高三学生站多久。
他不记得后面又是哪个老师哪个领导讲了话、讲了什么,只知道回到教室的时候,他已经不耐烦到了极致。
课间,他盯着只写了几道题的数学卷子,手揣兜里,用冷漠的眼神和题目博弈,最后心烦意乱地移开视线。
离上课还有三分钟,别人都在进教室,他想出去透透气,刚要起身,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楼下,视线又被那个身影掠夺了。
四楼,高不高矮不矮的,如果不是特意在意过,从这个视角应该很难分辨出一个陌生人的外貌。
秦柚看见他站在某块公告栏前面,教学楼里走出来两三个人,他就转头看过去。
连转头的姿态都是别人无法驾驭的洒脱。
秦柚捎带着看了看走过来的是谁。三个人,一个好像是刚才在讲台发言的“荣誉校友”,剩下两个都是学校里的老师,其中一个是秦柚熟得不能再熟的年级主任。
接下来没什么好看的,看上去就是一场师生久别重逢的寒暄。
没意思。
但秦柚现在哪儿也不打算去,就坐在座位上等着上课铃响起。
中途抽空看一眼楼下的人离开,这一天就更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了。
晚上,高一高二走读的学生可以不上晚自习,秦柚继续去俱乐部,结束后回家收拾睡觉,起床去学校,去俱乐部,回家……
一直到第四天。
那天演奏途中,俱乐部提供的电吉他忽然走音了。虽说听众根本不会察觉这细微的走音,但秦柚还是很难受,在剩下的一分多钟里,他是强忍着难受弹完了那首曲子。
间歇时,他低头调音,调好了抬头,在俱乐部冷色的灯光中,和那双光亮由内而外、极具穿透力的眼睛对视了。
那神色本来就带有笑意,嘴角一弯,笑意更深。
秦柚仓促间看向别处,在演奏下一首曲子前,他就低头继续调音——即使每一个音都已经完美无瑕。
从那天起,这个叫“隋轻”的男人时不时就会来俱乐部。
别人来是社交,是发疯,是找开心。他偶尔来,秦柚看不出来是为了什么。
他来的时候,看上去就挺开心不着调的,感觉他都不用特地寻开心,“开心”会自己找上他。但是他那种一眼看上去有些随意轻佻的气质,在彩光和跃动的人群中莫名显得独立稳定。
至于社交——这人几乎是来者不拒。
不管是友好的还是搭讪的,他都笑着跟人交流,不过眼睛不怎么看人。特别是那种,来者神态很明显是性暗示的,他一点不看。少数时候会看着和他说话的人,可能是因为聊到了他感兴趣的东西。
秦柚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可能是空气,或者空气里的光束。
也会看秦柚。
秦柚:“……”
每次进门,他总是会看一眼台上,秦柚总是被迫和他有短暂的对视,短到在视线碰撞的一瞬间,秦柚就偏开头移开视线。
秦柚没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多余的意味,毕竟那种眼神他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也会有。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非得看自己一眼。
有一次秦柚的视线来不及躲,他笑着招手打了个招呼,但秦柚没理。
后来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也就是七月末的这天。
秦柚一度以为他不会来了。三个月里,他几乎每晚都在批判自己——你再装一个试试看呢?给你脸了傻逼。
没想到他今天出现了,也没想到他拉住了撞向架子鼓的自己,更没想到和他在三十二度的天坐在一张椅子上。
不过聊了天以后,秦柚也知道为什么他每次进门都要看一眼自己了——
看自己敢不务正业到什么时候。
“你每天都来吗?我记得好几次都是上晚自习的时间在。”隋轻问他。
“嗯,”停一下他又解释道,“走读。”
隋轻笑了,“余中对你们手下留情了啊,现在学习压力那么大,晚课都不加的?”
那还是别了。
隋轻继续说:“高三晚自习就强制了吧。过完最后这几天,只能周六来了?”
秦柚垂着眼不答话。
“也不早了,你要回去了吗?”
秦柚不摇头,更不想点头。
“行,希望下周六来还能见到你。”
什么叫“下周六来还能见到你”,下周六就开学了,难道他明天后天不来吗?再说了,他怎么就默认自己只有周六晚上来,就因为只有周六没有晚自习吗?
那他真是小看自己了。
不过……他这个话的意思,是不是在说,即使是高三,他也希望自己可以保持现在在做的事?
“等你喝完再走?”他笑着看自己。
秦柚这才回神,盯着可乐,仰头喝了一口。
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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