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后,算算时间,秦霁承也该回学校了,他明天还有课,但他说什么都不愿意回去,花钱找同系学弟帮他代课,周强骂人不务正业,秦霁承说是他这个温柔乡太醉人,怎样都走不动道。
秦霁承一赖就是三天,等周强的病几乎好全都不想走,期间他们当着唐林的面亲亲搂搂,唐林看多了自动脱敏,见怪不怪了。
陈苼做完兼职回来,见秦霁承在做晚饭,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倒真有几分居家好男人的模样。
陈苼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发梢还滴着水珠,一身的尘土和汗味都被洗去,眉眼间才透出点放松。刚拿起筷子夹了口饭,手机在桌面震动不止,屏幕上跳动着“奶奶”两个字,陈苼嘴角不自觉上扬,奶奶又想他们了,他接起时声音带着轻快的语气:“奶奶,吃饭了吗?”
电话那头却传来陌生的男声:“请问是关淑娜的家属吗?”
“我是,”陈苼夹着青菜的手顿住,问,“你是谁?”
“我是平贯县医院的医生,”对方顿了顿,接下来说的话像寒冬里的冰水,瞬间浇透了陈苼,让人身心遍寒,“很遗憾的通知你,关女士突发心冠病,送来医院抢救无效,已经离世了。”
“……什么?”陈苼颤道,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噩耗。
“我们尽力了,请您在今明两天内到医院太平间办理认领手续,”那边的声音依旧平稳,跟走流程一样,“节哀顺变。”
陈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灯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切割出深浅不一的阴影,对面电话挂断那刻,陈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他握着手机的手缓缓垂落,手机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响。
他僵坐在那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生生剜走,整个世界在他脚下剧烈摇晃,轰然崩塌。
唐林瞥见陈苼这副模样,心里猛地一沉,不好的预感疯长,他放下碗筷,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哥哥,怎么了?奶奶说什么了?”
陈苼没有任何反应,他被一个无形的罩子裹住了,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唐林的问话,周强的关心,全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眼神定在虚空里,瞳孔涣散得像是失去了焦距,仿佛整个人都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具僵硬的躯壳。
唐林头回见他这样,光看陈苼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于是又问:“是奶奶打来的吗?”
许久,一直沉默的陈苼才动了动,他用泛着湿意的眼眸看向唐林,缓缓从喉间挤出两个字,轻得像是用气音说出来的:“是。”
“奶奶怎么了吗?”
陈苼闭上眼,原本计划元旦放假时,也就是明天回白坭村一趟,继续带奶奶去复查,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迟了。
他不明白,也憎恨,为什么那么多事都发生得如此仓促,总是始料不及,毫无预兆。
周强看着陈苼泛红的眼尾,那副强撑着快要痛哭的模样,他转向唐林,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林林,跟我回趟房间,有件事得麻烦你帮忙。”他想先把唐林支开,崩塌的陈苼不该让陈苼看见,周强想这也是陈苼希望的。
“可是哥哥他……”唐林为难道,他现在不想离开陈苼。
“你哥他没事,等一下就好了,”周强拉着他的胳膊轻拽了下,“陈苼现在心里乱,咱们先让他静静。”
唐林不动,周强拉着他走:“林林听话,等他处理完就好了,你现在帮不上忙。”
唐林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站起身,跟着周强回了房间。
相处五天下来,秦霁承知道陈苼有个生病的奶奶,可陈苼还说明天要回家,今天人就没了,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还怕说错话,反而戳痛陈苼,弄巧成拙。
亲人离世的痛,陈苼又要经历一遍。
陈苼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出来:“……我还,没带奶奶去看病,钱我能尽快存好的……为什么这样啊?”
秦霁承拍拍陈苼颤抖的肩头:“别责怪自己,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陈苼没说话,转身往门口走,秦霁承送他,说:“我们会照顾好唐林的,这边有我们,你放心回去。”
“嗯。”
在陈苼跨出门口的同时,唐林从周强的房间冲了出来,后面跟着急匆匆的周强,周强没能拉住发现不对劲的唐林。
“哥哥!”
陈苼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向他。
唐林跑到他跟前,仰着头问:“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跟我说?你是不是要丢下我,不要我了?”
“哥哥先回家一趟,没多久就会回来。”陈苼的声音还带着未消的沙哑。
“我要跟哥哥一起去。”唐林执拗道。
“在家等我。”
唐林猛地抓住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我不要,我就要跟哥哥走。”
周强看着陈苼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还是开了口:“带林林一起回去吧,让他最后再看看奶奶,有些事是瞒不住的。”
有唐林在,他就不用独自面对。
“奶奶”两个字落进耳里,唐林的眼眶“唰”地红了,原来心里那股抓心挠肝的不安不是错觉,真的出事了,哥哥没告诉他,可他自己看出来了,似是熟悉的人之间的心灵感应,一副神态,就能感知到彼此的情绪。
经过数小时的颠簸,当陈苼和唐林终于站在医院走廊时,工作人员领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过道,推开那扇沉重的金属门,冷气瞬间涌了出来,裹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独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他们走进太平间,停在那具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旁。
金属推床上的白布勾勒出熟悉的身形轮廓,工作人员轻轻掀开一角时,陈苼的呼吸突然停滞。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皮肤泛着青紫色,她看起来那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唤他的名字了。
“奶奶。”唐林轻轻叫了一声,眼泪忽地掉下来。
陈苼一想到奶奶走的时候,身边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心脏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的膝盖突然失去了力气,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他弯下腰,额头抵着推床冰凉的金属边框,莫大的悔恨让他喘不过气,他像是在乞求原谅:都怪他,怪他没能陪在奶奶身边,怪他没及时带奶奶去做手术,要是他在,他能尽快赚够钱,奶奶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唐林跟着跪倒在地,抱住快碎掉的陈苼。
“病人是突发的心脏疾病,等别人发现送她过来时,情况就已经很危急了,错过了黄金抢救时间,回天乏术,”在旁边的医生看着他,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忍,他们看惯了生离死别,却依旧不能适应这种情境,“还是让人早点入土为安好,要是需要殡仪馆的联系方式,随时跟我们说,我们会配合办理手续。”
陈苼顶着红肿的眼,行尸走肉的跟着殡葬车走,他紧盯着奶奶的脸,像是要把奶奶的样子刻在脑子里,他摸到奶奶的手,牵住,只能感受到一阵冰凉,而唐林握住的另一只手,暖乎一片,把他拉回现实世界中。
吊唁厅里人来人往,别家都是成群结队的亲友围在一旁,只有他们是两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陈苼把奶奶戴了五十多年的戒指摘下来,收进口袋。
唐林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压抑的哭声代替他所有的言语,他片刻不离开陈苼,两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像是在彼此身上汲取唯一的支撑。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当他们是两兄弟,看见这一场景心里发酸,他安慰了几句话,又说了鼓励人心的话开导他们。
悲伤像潮水将他们彻底淹没,两人目光死死锁在奶奶的脸上,那些话像风一样从耳边飘过,导致他们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即使万般不愿,奶奶还是被推进了火葬场,一个小时过后,他们收到了骨灰盒装着的奶奶,陈苼全身止不住的发抖,这么大一个人,最后只装进这方寸之地。
回到白坭村已经是深夜,陈苼一手抱着骨灰盒,一手牵着唐林,深一脚浅一脚地带唐林悄悄绕过后山的竹林,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唐林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手心全是虚汗。
夜里,平常寂静的白坭村有了些人气,人们奔走相告,帮忙打点,将奶奶的骨灰放置在祠堂。
按照村里的习俗,他们要摆席,请全村人吃饭安送奶奶,送葬队的人敲敲打打的,唢呐悲凉空灵的音乐声传遍白坭村。
村长爷爷拄着拐杖一拐拐过来,眯着昏花的眼睛打量陈苼:“小子,很辛苦吧,一个人料理所有事。”
“村长爷爷。”村长跟五年前没什么差别,只是老态更显,即使许久未见,他还是能一眼看出来。
“好孩子,”村长慈爱的拍拍他的手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唐林现在跟着你呢?”奶奶肯定跟爷爷说过是他带走了唐林。
“对,”陈苼说,“在我家。”
村长爷爷叹了口气:“真是苦了你们两个娃了。”
“不会,唐林很听话。”
村长爷爷后面交代了几句,给了他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让他有麻烦解决不了时,过来找他帮忙。
陈苼目前只有四万多的存款,摆席两天,加上丧葬费用,要八万多,没钱的他跟酒吧老板张佳曼预支了四个月的工资,张佳曼好说话,人心也善,知道陈苼有难处,二话不说把钱转给他。
唐林待在祠堂守灵,出来大堂时听见有人在嚼他的舌根。
“我听说啊,那孙子自己在城里吃香喝辣,平常都懒得回来看一眼,现在人死了,才知道回来,有什么用呢!”
“现在知道回来装孝孙了,摆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呸!”
“可不是,老太太最后那会儿,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他跟唐林那小子一样,烂人就不应该待在我们白坭村,脏了我们的地盘。”
“话说,唐林还找不到人,不知道徐家说的话还算不算数,要是能找到唐林,拿到三十万,半辈子吃穿都不用愁了。”
“……”
陈苼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远离这些流言蜚语,丑陋的人性。
守完灵,夜里凌晨四点,陈苼打开家门,进到房间,唐林听见声音光着脚跑出来:“哥哥。”
“嗯,”陈苼说,“饿吗?哥哥给你做点吃的。”
唐林摇头:“我吃过了。”
“吃的什么?”
“我煮了地瓜,”唐林说,“地瓜在灶台温着,哥哥要吃吗?”
“你去帮哥哥拿来。”除了接电话前吃的几口饭,陈苼就没吃啥东西了,他现在可不能倒下。
吃完,他们对望着,唐林眼里有些无措。
陈苼摊开手:“过来抱抱我。”
“嗯。”唐林夹着一丝委屈应道,他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里的害怕、茫然和悲伤全显露出来。
唐林把头贴在陈苼胸口,双手紧搂住陈苼的腰,带点哭腔道:“哥哥,奶奶没有了,你还有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陈苼埋头在他的肩膀,眼泪控制不住涌了出来,他们就像互相舔毛的落魄小狗,这时才看见唐林光着的脚,他把人抱起来,往房间走,默默无言相拥着。
陈苼把睡着的唐林轻轻放回床上,他拧了条热毛巾,仔细擦干净他弄脏的脚,又掖好被角,唐林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五点,陈苼又去守灵了。
第三天,天光乍破时,送葬的队伍已经聚在祠堂外,陈苼戴上麻布孝帽,抱着奶奶的骨灰盒,骨灰盒上的黑纱被风吹得飘起来,村里人手里举着黑幡,跟在后面,唢呐、铜镲声撕开朦胧晨雾,撒钱童子在前边撒着纸钱,村里的老人在家门前点燃扎成条的稻草,以此来送行。
一路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走到风水师选好的山地,村里的青年把土坑挖好,陈苼跪在坑边,小心翼翼地将骨灰放进早已备好的瓦缸里,再亲眼目睹瓦缸被填上。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这个世界上,没有爱着陈苼和唐林的奶奶了。
白坭村也恢复往常的安静,人们三三两两散去,该干什么干什么,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小孩照旧嬉戏打闹,邻里又聚在一起话家常。对别人来说,这只是一场淋湿衣裳的骤雨,可对陈苼和唐林来说,这场雨却彻底浇透了他们。
陈苼拖着沉重的脚步迈进家门,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眼前一阵阵发黑,喉咙干得像是烧了一把火,唐林扶着他躺下,手摸上他的额头,顿时被这烫人的温度吓到。唐林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他也不知道拿什么药喂人,他想出去叫人帮忙,但陈苼叮嘱过他,说什么都不能出门,要不然就会被别人带走,再也回不来了。
唐林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他想了想,拿出陈苼的手机给周强打视频电话。
周强那边一接听,唐林就哭了,把摄像头对准陈苼:“周强,哥哥他不舒服,全身都很热,我叫不醒他。”
周强从床上蹦起来,一边的秦霁承也跟着紧张起来,他说:“应该是发烧了。”
“发烧?那是不是要吃药,”唐林说,“要吃什么药啊,我不懂。”
“你在家里找找药箱,看看有什么药,我教你。”
唐林东翻西找,在奶奶房间的抽屉找到一抽屉的药,不过这些都不是,这是调理治疗奶奶冠心病的药,终于,在第二个抽屉找到了退烧药,唐林按照周强的指示喂人吃药。
“发位置给我,”秦霁承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后又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我们马上过去。”
“多喂陈苼喝热水。”周强喊话。
唐林按周强说的发了实时定位,然后蜷在床边,紧紧攥着陈苼滚烫的手,把脸埋在他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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