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相。”
“法医的检测、播报的新闻都是真相。”
“白纸黑字。”
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从黑魆魆的还原现场惊醒。
*
新一线城市芜州，前临纳海，后依藏锋山。
冬季带着惯有的凛冽。
出租屋，一个人。
女人的身体被厚绒黑白相间的睡衣包裹严实得找不出头跟脚的具体位置。
“程歆，我告诉你。你要是继续不识好歹，真耗到了三十五，在这个圈子里想要闹腾出名气就晚了。”微信语音是跟她同一时期开始跑龙套认识的同行——陶梓。现在是大有名气的古装剧女一专业户。
两人断断续续认识八年。程歆还在底层，陶梓已经蹦到了半山腰。演技过关，主演的剧情题材火热受欢迎；认识了一位干爹，又当人情妇。顺着水，这条舟渐渐驶入湍急的河流，人便高处直走。还有一点，接触过陶梓的人都知道，她是个鸨母。
程歆昨晚临阵脱逃，从资本组织的酒局中落荒而逃。她做不到出卖身体，资源的吸引固然可观，但相比较陪秃头、油腻、臃肿、浑身酒臭的老男人来说，她宁可选择继续生存在底层，静窥不易的机会。她有个人尽皆知的目标：三十五岁前攒够两百万，去不知名的小城市养老。
陶梓：最后一次机会，抓不抓看你。再过一年，不对，你马上就三十了，代表作有吗？微博粉丝多少？
答：基本没有。也有六位数……
陶梓：曼岛酒店，2111号房间。晚上九点半。关总喜欢纯//处，出手大方，你的条件完全符合。这次下来你会得到不菲的好处，钱跟资源两者都不会亏待你。
陶梓：你万般守护的完美身体会给予你答案。我实在搞不懂你，一个女人，不谈恋爱，又想赚钱，又不想出卖自己的一切，你在固守己见什么？那层膜有那么重要吗？
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只接受自己。这句话，她说了快十年了。
她不清楚。
她有过暗恋史——一段不太愉快的过程。如果说正儿八经的恋爱，她没有过，从进社会到现在为止，没遇到过能让心脏跟像喝了十份浓缩咖啡液一样凶猛跳动的男人。
是的。
她可能会妥协，出卖一趟身体，得一个较好的角色，扑腾出涟漪水花，运气好的话，其他资源信手拈来，运气不好的话，权当打水漂。
在这个满大街都是好看的人的世界里，又美又努力的人比比皆是。她一社恐；二怕麻烦；三还是半吊子回避型人格。这种性格，按照陶梓她们的话来说实在不适合在娱乐圈生存。
洗澡、洗头发、抹身体乳、喷香水……
程歆面无表情地用遮瑕膏盖住黑眼圈，挑衣服、换衣服，选择出门吃顿饱饭。
今日冬至。
——“必要吃饱”店又关门过节了。
她转身走向便利店，挑挑拿拿，付款。坐在窗边高脚凳上吃完关东煮，又吃饭团，吃完饭团又喝了杯热黑咖。
酒店地址距离她二十六公里。
打滴一小时到。
曼岛酒店最出名的是顶层的私人泳池，媒体评价：顶层纸醉金迷，挥金如土，酒红灯绿。酒店是芜州富豪施秉承成及集团旗下的品牌，现由他的长子管理。
程歆去往前台，按照陶梓发的文字流程拿到房卡，乘电梯上楼。她没有选择直接刷卡进门，而是敲门。手握拳，在下方敲了三下。隔了十几秒，门从里面被打开。
一个矮壮的男人——夺目的头顶像打了整盒高光，两鬓发白、身材矮小，鼻头又皲又塌。纯白衬衫里的上半身像裹在饼皮内的烤鸭。
程歆保持微笑，心里怒骂几句陶梓，照片跟真人何止差了几百万整容费！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是程歆小姐吗？”对面的男人做出邀请的手势。
“是的。”程歆回答，烟臭味极速钻入鼻腔，冲得她笑容同步流失。
“比照片更美。”说话的关总关上门，套房内有股浓烈的香水味。
“我听陶梓说你进入这行已经七八年了？”
“是的。”
“你是缺机遇还是缺贵人？”问话间，关总已经坐在软皮沙发上，桌上摆了几瓶不知名的洋酒。他示意程歆坐下聊。
缺贵人还是缺机遇？
“也是因为我本身条件不理想，不是影视专业学院毕业。”程歆坐在另一张沙发一角，稍显拘谨，更多的是警觉。
“哎，话不能这么说，人怎么能妄自菲薄呢？”关总的笑声像捏住鼻头发出的憋闷鼾声，听起来极不顺畅。
程歆在打退堂鼓，跟这样的男人上床睡觉会成为她后半辈子不可洗净的污点！
关总倒了两杯酒，又点上一支从墨绿色烟盒里抽出的中支香烟，期间色眯眯的目光打量在程歆身上，嘴角带着一股跟他外表同样拿不出手上不得台面的笑。
“陶梓说你还是第一次？”关总将烟摁灭在玻璃烟灰缸里，笑着说：“可别是手术加工后的？我喜欢纯的。”
程歆已经打定主意先跑为上。
“不过嘛，”关总停顿了下语气，“陶梓的话，我信。她也没必要为了骗我毁了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招牌。”
“正好我手里有几个资源，今天结束，你先挑。”关总一口气喝净花纹酒杯里的浅棕色液体。
“好的。”
“不知道陶梓有没有给你提过？”关总扬起两道粗眉：“我喜欢暴//力的上床过程。”
程歆在看到白色大床上摆放的各种皮鞭、锁链跟肉红色透顶的情//趣内衣后，决定跟陶梓彻底绝交。
性虐狂！
她居然把她介绍给性虐狂！
“你放心，我不会伤到你的脸，至于其他地方，我让人备了药，不会留疤痕。”关总沾沾自喜道。
“你先去洗澡？”关总看向大开的浴室门，示意程歆去洗澡。
程歆在大脑中挑拣拖延借口：“您先洗，我想先准备一下。”
关总大笑两声：“好，你比那些个拖拖拉拉又费劲的女人爽快得多，希望一会儿你在床上也会让我大吃一惊。”
关总进去浴室前程歆故作情愿，把挽起的头发放下来。
水流声传来，程歆掏出身上的备用小屏幕手机，胆战心惊地快速拍摄完床上的各类道具，提起高跟鞋，跑路。
资源不要了，影视路也断了。庆幸的是她这个人还清清白白存在。她必须另谋出路，也许暂时会离开芜州。
关总穿着浴袍出来拿药吃，没看见人，意识到被耍，发出暴怒的骂声。他打电话给楼下的保镖，要他们把人拦下送上来。保镖在看到慌忙逃跑的程歆后，快步向她围追堵截。程歆当下反应过来，他们有备而来。
她死摁电梯，往上跑，一下电梯，慌张地往洗衣房之类的地方躲，身后的脚步穷追不舍，她躲进一间半掩着门的客房，关上门，拉上防盗链，蹲在地上，捂住耳朵。
急促的脚步声停在房门口。程歆这才发现，昏暗的屋内，有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单人沙发上，好奇的目光投向她。
程歆一副抱歉的模样，食指搭在嘴唇上，指指关紧的房门。
男人起身朝她走来。
程歆的心跳速度骤增，如果被赶出去，就会落在他们手里，到时候，那些东西，全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拜托了，我就躲一会儿。”她小声说，蹲姿不知何时换成了跪坐。
男人走近后不认生地半屈蹲下，手表的光折向她的眼尾。
“你是谁？”男人问她，同样小声。
程歆在昏暗的对立面看清他的轮廓，那是一张年轻、白皙、眉清目秀，毫无瑕疵的脸。
“嘘。”程歆的听觉比嗅觉灵敏不少。
噔噔噔的三声急促敲门声响起，她的心脏腾地一声坠进肚子，紧接着，五脏六腑轰隆隆地乱了位置。
男人大致猜出来，外面的人在找她。
他将人一把提起，程歆抓住他的手，满脸祈求，她被安置在靠窗的沙发后面。
“躲好。”
程歆急忙点头。男人末了还摁了下她露出的半颗头。
门打开了。
“你们找谁？”施翊的语气很不耐烦。
保镖先道歉，后掏出手机：“我们在找这位女士，监控显示她进了这间房。”
施翊嗤笑一声：“酒店的监控什么时候轮到你们私自截取了？”
两位保镖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位掏出一沓现金，随后本想直接冲进房带走人。
施翊不屑的目光从那沓钱挪到递钱的男人脸上，接着不紧不慢地掏出兜里的手机，拨通报警电话——
两位保镖不好把事情闹大，洋装是一场误会，随后不甘心地离去。
施翊反锁上门，用餐桌前的靠背凳将门把手堵死。
打开灯，房间恢复清亮一片。
程歆从沙发背后露出半颗脑袋：“谢谢……”
“他们为什么找你？”施翊问她，没等她回答，他又说：“不用告诉我，我没兴趣。我只是觉得……你像个明星。”
程歆不知此刻该笑还是该哭，无人问津的角落，居然还有人认识她这个小透明。
“做个自我介绍？让我知道你的身份，最好别撒谎，否则我会生气把你丢出去。”施翊坐在沙发上，看着程歆站直身体。
一六五左右，身材瘦，圆脸，耳朵小。
他算她的救命恩人。
程歆看向堵死的房门，放下包。
“我能坐下吗？”她的腿蹲麻了，脚底一触地就会条件反射瘸起来。
“可以。”
程歆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我叫程歆，真名真姓。其他的信息，你可以在百度搜索。”
“原来你真是明星。”施翊的目光停在搜索页面上，手指向下滑动。
“不温不火的那种……”程歆补充说明。
“你是过不下去了吗？所以才去2111那间房。”施翊关上手机：“你应该知道那间房住的是谁？”
程歆尽力解释：“我知道，但我知道的信息并不多。我算被人介绍，但介绍人没讲清楚他的为人。”
“那你可以考虑跟介绍人了断了。”施翊继续道：“看来你没有听说过，三年前花棠区的一处酒店，有个崭露头角的女艺人惨死事件？”
她看过新闻，印象深刻。
“报道说她是滥//用药物导致幻觉跳楼，自杀的……”程歆说完警方跟媒体统一口径的答案后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被杀的，”施翊说：“凶手之一就是2111的关闽。”
程歆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她问他，这个男生看着应该是刚上大学的年纪。
“我知道就行了，你会保密吗？”
“会。”程歆没有犹豫。
“帮我签个名呗？程歆姐姐。”施翊的语气突然迷弟起来，程歆有种窘迫到无地自容的地步。
“再合个影，可以吗？”
“可以可以……”
程歆接过他手里的黑皮笔记本，翻开，她签完名，还给他本子跟笔。
合完影，程歆就定定地坐在沙发上，施翊靠着沙发背，看着她，问：“你住哪儿？”
“常青区。”
“挺远的，”施翊关掉来信息的手机：“你今晚可能走不了了。关闽让他的那几个保镖准备逮你呢！”
程歆原本消失的胆战心惊忽地卷土重来。电话声响了，她看清来电——陶梓。
“介绍人的电话？”施翊问她。
挺怪异，这个男生难不成有透视眼？
“你怎么知道？”
“猜也猜得出。你跑了，关闽如果没及时抓住你，一定会给介绍人施压，要她给你施压，让你屈服，自己送上门挨操。”施翊熟练地过滤茶几上的手磨咖啡：“接吧！点免提。”
程歆莫名对他的话接以服从。接通，点开免提。
对面是怨气冲天的怒骂声。
“程歆，你故意的吗？你害死我了！”
“说话？”
“别装死，给我说话。”
“我在听。”程歆回答。
“你现在在哪儿？关总还在等你，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惹恼他，你不用在圈子里混了！！”
程歆控制住脏话的输出，质问她道：“你是真的为了我好吗？陶梓，你并没有对我说实话，不是吗？”
电话那头瞬间鸦雀无声。
施翊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跟前，拿过她手里的手机。
“陶梓，你叫陶梓？就是那个带床试戏、拉皮条的职业小三？”施翊不留情面地说出她的某些人设。
“你是谁？”陶梓的声音更加气恼起来。
“我是谁？我是程歆的经纪人。”施翊看着程歆说。
“她不可能有经纪人！”
“信不信由你。你还是先想想你的前途吧？陶小姐，你说我要是把你偷//税漏//税，赚取‘介绍费’跟其他乌烟瘴气的事一并爆出来，你会不会还有时间去责怪其他人？”
“对了，耙耳朵的老婆同意你有孩子了吗？”
电话那头的陶梓明显慌了：“你到底是谁？你跟程歆是什么关系？”
程歆同样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惊讶于眼前刚认识不到半天的人居然知道如此之多的信息。电话被挂断，施翊无奈地耸耸肩，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剩百分之二十的电了。”
程歆从包里翻出粉色的方块充电宝，一万毫安。白色丝质的衬衫扣不知何时掉了一颗。施翊站起来，进去卧室，拿了件男士圆领卫衣出来。
“给你。”
“谢谢。”她不明所以，把衣服放在沙发扶手处。
施翊坐回原来的位置，问：“你饿吗？”
“还行，我挺抗饿的。”
“我扛不住，我还在长身体。”施翊看着她露齿一笑，指着她敞开的一粒扣子，接着拿起手机开始点餐。
程歆迟钝地用一只手捂住胸口，拿起几秒前放在沙发扶手上的男装，背过身套在衬衫上。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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