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三年。
茫茫圣格桑，朔风怒号裂石穿林，月明千垓万里雪封。数名猎户手持角弓铮铮，望远处狼烟渐起，眉头紧蹙人心惶惶，似已觉山雨欲来。未及传讯，又一队玄甲禁军已踏碎琼乱玉而至，长刀劈开木屋帷帘，妇孺老少哭嚎陡起，瞬间打破雪山寂静。
“圣格桑部勾结北狄！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扑咚”一声，猝然一脚踹中膝弯，稚月身子便重重跪伏雪里。她眉间微蹙，刺骨寒意令先前赶路所受之伤愈发雪上加霜，肩上力道如千钧更压得她几欲窒息。
营中禁军还在长刀霍霍，利刃入肉之次次闷响也在遍遍凌迟其心。
稚月见爹爹被按雪上，头滚落在石畔处就不动了；娘亲扑上前被一脚踹开，雪地里滚了两遭，就再也没起来过……
肩上力道又愈加重，脸埋雪间，鼻间腥甜呛得喉里发酸。
但她的脊背仍如那孤松傲雪，宁折不屈。
圣格桑传闻，族人均受其雪山庇佑，可稚月此刻唯觉无尽的彻骨寒意。火烧眉前，她发不出任何声音，独身体在不禁剧烈颤抖。
旋即一阵脚步沉沉碾雪由远及近，走动发出声声清响无不在叩打稚月处处神经。
最后，停在了她面前。
铁靴之上，血污斑斑。
落于稚月睫毛上的雪簌簌坠落，她僵硬麻木，一寸寸地抬首。
高大身影挡住了肆虐风雪，亦遮住了眼前修罗炼狱。她看到，玄甲在跳跃火光下泛着幽冷光泽，其上片片斑驳血迹。
皆是她族人的血。
她缓缓抬眸，目光终定格于眼前人脸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立额，薄唇紧抿成线。望着这双深邃如寒潭映月的眼，终是了悟，为何昔日总觉难窥其底。
来人正是当今大司马，祁茗。如若往昔是她沉沦的温池，此刻便是焚烬一切的业火。
他居高临下俯视身前跪地之人，如同足下蝼蚁，眼中平静无波，无疚无悯，无悲无喜，更无往日半分温情。
“圣格桑部勾结北狄，谋逆之心昭然，罪证俱在。”其声淡淡，字字见血。
“奉王命，诛全族，以儆效尤。”
稚月闻之，唇角牵起一抹冷笑，直视祁茗：“勾结北狄？意图谋反？”
真是荒谬，真是可笑。
她笑声凄厉，忿忿不平：“我圣格桑一部世代守护这片苦寒之地，对朝廷忠心耿耿岁岁纳贡年年守边！何来谋反之说？！”此刻她终是彻悟，“所谓的什么勾结北狄意图谋反！不过就是你为了铲除异己、尽掌部落兵权的借口罢了！”
稚月怒火烧心，又遭崩溃摧垮，是她有眼无珠！是她引狼入室！方致今日之局！
“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对吗？”声音嘶哑干涩，犹如夜枭啼叫。稚月强抑气血翻涌，袖下指尖早已深深嵌入掌心。
祁茗听闻，眉峰微蹙，原平静无波的眼眸似激荡起一圈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稚月误认为是那火光跳跃的错觉。
祁茗并未反驳，也亦未解释，只是微微侧首避其目光，投向远处还在燃烧的木屋，声音依旧淡淡：“阿月，是我负你。”他顿了顿，“念你曾……”
“罢了。”
他心中了然，自屠她族人那一刻起，他与她，便再无可能。那未尽的话，想必她也不愿闻。
稚月当知他欲言何物，只觉无尽讽刺。念她什么？念她年少无知，愚蠢地将一颗真心捧至他面前？念她曾助他洞悉圣格桑地形？甚至亲手递的刀，也在今日报应在了自身……
祁茗不再看她，对身旁肃立的副将挥了挥手，动作随意得恍若轻拂肩头上的一片落雪。
副将躬身领命，大步趋前，又向稚月一揖：“公主，得罪了。”
腰间佩刀瞬即出鞘，寒光凛冽，映得稚月面容苍白绝望。
刀架稚月脖颈，那名副将循例问其有何遗言。
稚月眼眶猩红，目光遥眺天际，沉默良久，一字一顿道：
“三骂、三愿。”
“一骂这地，不鉴善恶，何以为地？”
“二骂这天，错判忠奸，枉自成天！”
“三骂自身，昧委肝肠，焉能立身？“
她目光又落于祁茗身上。
“若是我稚月委实冤枉。”
“一愿红溅白衣，血不落地，以证我清白！”
“二愿暑月飞雪，季节乘违，以昭我奇冤！”
“三愿如若重来，我必手刃仇家，以鸣我族不平！”
言讫，稚月眸中光芒尽灭，唯余决绝之色。
她猛地旋身低腰，娇若惊鸿！
被缚双手忽使巧劲，竟于电光石火之间，一把抄起地上格桑暗纹佩剑！
长剑霍然出鞘，身上褪却素白外袍。
“祁茗。”
她唤他，声哑轻若鸿毛。
剑尖直抵祁茗咽喉，所言却重若泰山，犹带难察之颤。
“你欠我的。”她握剑之手紧了紧，“生生世世，哪怕黄泉路上，也休想还清。”
周遭禁军举刀之手微顿，连那原本怒号的朔风也敛了气息，唯余远处族人压抑的幽幽啜泣。
她抬眼，目光越过祁茗肩头，忧忧望向山下被按于雪地的族人。
“他们是无辜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算我求你，放了他们。”
话音方落，未尽祁茗反应！时间仿佛凝固于此！众人皆惊愕瞠目！祁茗瞳孔骤缩！
“不要！”
未有半分犹豫！稚月借递剑之势旋身回带，手腕翻转间双手紧握剑柄，秉玉石俱焚之态，剑刃紧贴颈侧划过！
“噗！”
其势快若风吹，连她自己都未看清，唯觉颈间一凉，继而便是汹涌的热。
下一刻！滚烫鲜血如洪水决堤，自那颈间猛喷而出！瞬间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凄厉绝艳的血色弧影！
炽热血液，瞬溅在那件素白外袍之上！
刺目血花于白衣上兴然怒放，竟真一滴未曾落地！尽数染红了她的外袍！
祁茗几乎本能地脚下一趄，便要趋前，却又猛地顿住。他手握成拳，指上攥得发白，喉间似塞一团雪，竟发不出半分声响，只能傻愣矗在原地。
稚月身子向后倒去，此刻恍若被狂风摧折的幼草，筋骨气力尽散，软得再难支撑分毫。
“哐当！”
那柄长剑亦随她一同掉落于地。
她双眼望向圣格桑山最高处，那里积雪还泛着素月分辉。
稚月唇角微颤，似有似无的笑意荡漾于唇畔。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我稚月，宁自碎昆山玉，也不教他人仇全。”
若有来生，我必焚尽仇人骨，照满门冤魂归故里。
意识明灭间，鼻尖好似钻入一缕熟悉香味。
那是她最喜欢的花，亦是整个圣格桑的象征——格桑花。
耳畔传来一道叹息。
“终究是……来晚了。”
声音不似祁茗冷硬，带着一股春雪初融的力量。
稚月想睁眼，可眼皮犹如千钧沉重。
她想问，真的晚了么？她圣格桑的族人，是否还安好？
可她再无力气了。
格桑花香愈发浓郁，稚月忽然想起自己所言三愿中“红溅白衣，血不落地”，想到自刎前的血液尽数都落在了那件素白外袍上，仿佛身体又充满力气。
她轻轻说了句：
“没事。”
她只当是幻觉。
意识下沉前，她好似听闻那声音又叹了一息。
格桑花别在了她的耳畔。
花香萦绕，似轻轻揽她入怀。
风忽然停了。
朔风敛了气息，天地间唯余一片死寂。
先是一片雪，慢悠悠飘落。
跟着便是第二片、第三片……
“主上，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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