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耳畔所闻,是雪落的声息。
并非朔风卷着雪的呼啸,是轻飘飘的,宛如一片羽毛翩然坠落。
一缕清冽的凉意,轻轻落在她的额间。不似刺骨的寒,只带几分微凉的湿润。
意识原如沉于深潭的顽石,被额间那点凉意缓缓牵引,正一寸寸向水面浮起。
雪落簌簌声中,稚月睫羽微颤,缓缓掀开沉重眼皮,视线濛濛一片,恍若隔了层水雾。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白朦胧的天空,细小晶莹的雪花正悠悠扬扬、无声无息飘落。
而身下并非雪地的冰冷,而是坚硬的石面,上面还铺着一层薄薄的软垫。
目光艰难地移动、聚焦。
才看清头顶是飞翘的檐角,上面已覆盖着一层新雪。四周是镂空的雕花木栏,围拢出一方小小的天地。自己则身处一座陌生的亭台,后背倚靠着亭柱。
亭外远眺,宫苑千重,银装素裹。
巨大的茫然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抚向脖颈。
没有黏腻的血,亦无半分疼痛。
这是何处……她怎会在此安睡?她不是该在圣格桑的雪地里,亦或是在去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上吗?
正怔忡间,额上似有什么要落,正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拂去那片新落的雪。
稚月几乎是本能地侧头躲闪,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谁!?”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
这一动,视线也彻底清明。
一只手悬在半空,修长而骨节分明,指尖离她额头不过寸许。
方才,正是这只手,欲为她拂去额上落雪。
稚月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
暗红锦面衣袖,绣着隐隐的金丝暗纹,在雪光中流淌着柔和的光泽。
衣袖的主人,就立于她身侧半步之遥。
他身量颀长,背对着亭外纷扬的白雪,身影被雪光勾勒出一道清隽的轮廓。红衣猎猎,偏要与这天地素白碰撞出惊心动魄的艳。
稚月的目光,带着未散的惊悸与陌生,直直撞入对方眼底。
那双眸中,正映着她苍白惊惶的脸,还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微讶。
眼前之人未曾束发,眉峰舒展,鼻梁高挺,唇色浅淡,此刻因她的剧烈反应而微微抿起,添了几分疏离。肤色像是久不见日头的冷白,衬得那身红衣外袍愈发灼人眼目,气质清贵出尘,不似凡俗中人。
两人之间距离甚近,近得稚月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气息,并非熏香,而是一种清冽的、如同初雪融春水的冷香。
他是谁?
稚月的心跳在短暂停滞之后,开始狂跳。
戒备并未因对方出众的容貌和看似无害的举动而消散,反倒愈发警惕。尤其是她尚未弄清眼下境况,又刚从那场“噩梦”中挣脱。
祁茗那张冰冷的脸瞬间闪过识海,想到此处,她愤恨地微微蜷起了指节。
稚月下意识想后退,可脊背早已抵上亭柱,退无可退。
她只能挺直脊背,眼神陡然锐利,直直看着眼前之人。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在她戒备的目光中,极其自然地收回,动作从容优雅,不带半分尴尬与恼怒。
他并未开口说话,也未解释身份或询问她为何在此,目光在她下意识捂住颈侧的手上极快地掠过。
他微微侧身,让开些许空间,目光投向亭外无声飘落的细雪,清朗温润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打破亭内凝滞的空气:
“雪天易寒,此处风大,不宜久眠。”
说完,便不再看她,仿佛方才那欲要拂雪的动作,从未有过。
恰在此时,一个身着深青色内侍服饰的人,悄无声息地从亭外角落的阴影中走出,垂首躬身,静立在不远处等候。
稚月紧绷的心弦并未因对方的疏离而放松。
她望着那抹如丹砂般冷艳的身影,望着他清冷疏离的侧颜,望着他仿佛与这落雪宫苑融为一体的气质。
心底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稚月又瞥向那人身后的内侍,心头愈发笃定。
慕容徵……
方才这人,竟是慕容徵?!
那个被祁茗架空的……傀儡皇帝?
巨大的疑惑萦绕心头。
他为何会在此处?
还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稚月又抬手探向脖颈,所及之处光滑一片,竟真的半点伤也无。
她盯着慕容徵的身影,忽然想起圣格桑的血,比这朱墙更艳。
那时她倒在雪地里,颈间的血染红了一片素白。可如今,她却好好地坐在这里,连衣裳都未曾沾上半分雪。
雪落在发梢,凉得让她打了个轻颤。
稚月终于发觉,这一切不是梦……不是幻觉……
她重生了……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之时,回到了祁茗的阴谋还未收网之际,回到了圣格桑……
想到此处,稚月的呼吸瞬间乱了节奏。
圣格桑的族人,那些被祁茗屠戮殆尽的亲族……爹爹娘亲……此刻是否还安好?
这个念头像火舌般舔舐心肺,她顾不上亭边积雪染湿裙角,转身便往记忆中住所的方向疾走。
飞雪扑在脸上,也不觉得半分冷意。
稚月此刻满心都是“若这是真的……他们安好……若真能救他们……一切都还未曾发生,她必要护圣格桑周全报仇雪恨”的惊惶与期待。
穿过回廊时,檐角银铃发出的清响唤回了她的思绪。回过神来,她才惊觉自己竟已接受重生的事实。衣袖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痛感让她愈发清醒。
既然回到阴谋未起之时,老天给了她这个机会,便没有理由再让悲剧重演。
这一世,她定要护圣格桑周全,必焚尽仇人骨,让前一世的满门冤魂归故里。
待回到院门口,稚月见台阶上还坐着一人。
是打小便陪伴在她身边的阿菁。
她瞬间眼眶发酸,连忙跑上前,扣住阿菁的肩膀,仔仔细细将她检查一遍,确定安好,又将她拥入怀中。
“阿菁,你没事便好。”
稚月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哭腔,尾音发颤。
上一世,她的阿菁在那晚跟着她赶回圣格桑,刀光剑影之中,替她挡下了致命一刀,便再也……再也没起来了。
阿菁显然被稚月的举动吓到,慌忙安慰:“公主,我好好的呢!您出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怎就浑身湿透了!”
稚月没有告诉她自己是淋雪回来的,不然以阿菁的性子,定然少不了一番唠叨。
她只道:“如今天寒地冻,你怎坐在这?快回屋去,小心着凉。”
阿菁的青衫上还落着层薄雪,她顾不得唠叨,眼尾带着焦急,却又强压着小声道:“公主,祁大人在正厅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稚月欲要抬步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来作甚?”
她下意识问道,细听之下,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愠意。
阿菁显然被稚月的态度惊到,她与祁茗的关系,自己并非不知。
“祁大人说是有册封礼的事,要与公主商议……”
册封礼?什么册封礼?
稚月快速思索,问道:“阿菁,今岁何年?”
“公主您怎么了?今岁皇历是启元一年呀!”
启元一年……屠族之事发生在启元三年。
稚月讶然,离屠族竟还有两年。
而这册封礼,想来也是在此时了。
稚月的身体因愤恨而微微颤抖,那个前世将屠刀挥向圣格桑的刽子手,此刻竟堂而皇之地坐在她的住所。什么册封礼,不过都是些幌子罢了,这分明就是故技重施,想要先断她羽翼,再囚她身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拂去阿菁肩头上的薄雪,眸中不知何时已变得冷冽:“我知道了。”
“你先去备盏热茶,记得要用雪水烹煮。”
说罢,抬脚便往正厅走去。
正厅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祁茗正端坐在客位首座,玄色云纹锦袍衬得他威势沉沉,手中端着一盏茶,氤氲着热气。
他姿态从容,见稚月回来,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这突然的登门拜访,早已是家常便饭。
“祁大人。”
稚月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恨意,微微向祁茗颔首,走到主位坐下。
祁茗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视线下移,扫过她濡湿的裙角,声音低沉平稳:“听闻公主方才在亭中小憩,雪天寒重,还需多保重身子。”
说罢,祁茗盛了杯热茶,走到稚月面前,将热茶递到她眼前。
“有劳大人挂心,方才一时贪玩,竟忘了时辰。”
稚月接过热茶,却只是轻轻撇了撇茶面,并未饮下。
“不知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她直接开门见山,不想与他虚与委蛇。
祁茗回到客位,又端起自己的茶盏,姿态闲适:“公主,上次我与你说的册封礼之事,可有考虑好?”
他抬眼,目光看向稚月:“陛下钦定,下月初三乃良辰吉日。礼部已将流程拟好,特送来请公主过目。”
祁茗挥了下手,示意身后的属官。那属官立刻毕恭毕敬地将一份烫金册子,呈到稚月手边的茶几上。
稚月端着茶盏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仔细看去,指节已泛白。
她记得,祁茗上次确实来问过她的意见,那时自己并未给出明确答复。可这次,他竟直接越过她,敲定了册封礼的事。
稚月抬眼看向客位上的人。
玄色锦袍……竟已如此明目张胆了吗?
整个大夏,人尽皆知,无人敢冒犯的规矩,唯有天子,唯有皇帝,才可服玄。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带着一丝困扰与不解:“册封礼之事,何必如此仓促?况且我初来皇城不久,诸事不明,于礼数更是生疏。”
稚月并未直接表达意愿,只因她知道,此刻若直接否定,定会引起他的疑心。
前世,她便是因太过信任他,才落得满门被屠戮殆尽的下场。
更何况,她虽是重生,却不确定是否还有第二人、第三人也重生了。她要确认,尤其是祁茗,会不会就是那第二人。
“公主无需忧虑。”祁茗的语气不容置疑,“礼部已会同内廷司,将一切流程、仪仗、典制皆拟定完备。”
他微微颔首示意,那属官又上前,向稚月呈上一份烫金册子。册子直接放在稚月手边的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此乃最终定稿的仪程册,公主稍后阅看便是。”
喉咙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堵得稚月几乎喘不过气。她握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仿佛要将茶盏彻底捏碎,可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祁茗仿佛全然未觉她的反应,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他端起茶盏,浅浅品了一口。
气氛瞬间凝滞。
“阿祁。”
稚月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模仿着前世的口吻,亲自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祁茗品茶的动作明显一顿,他不曾料到,她竟会在此刻唤自己的名字。
“我乏了。”
他的眼神开始带着审视看向稚月,一手端着茶盏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另一只手正欲抚上她的肩膀,却被稚月灵活闪过。
“阿祁,我真的乏了。”
稚月再次重复道。
祁茗垂下手,眼神不再看向稚月那张圣颜清艳的脸,而是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脖颈处,眼神晦暗不明。
稚月被他看得极不自在。
“阿月。”
祁茗唤了她的名字。
稚月顺着前世的样子,轻轻“嗯”了一声。
“我送你条领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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