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跟莉莉聊完回到家,秦杰一夜未眠。倒不是因为咖啡的原因,她跟莉莉不同,无论是喝酒还是咖啡,代谢速度都很快。
是很久没有体验过的,心痒难耐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在秦杰毕业时经常有,那时的她刚刚获得业内几个重量级的设计新人奖,前途一片光明。没多久便接受了国内知名女装的邀请,成为其金牌设计师。
事业顺利到不可思议,即使是同为设计圈优秀的大前辈们也艳羡不已,再加上秦杰活泼惹人爱的个性,美艳不可方物的模样儿,在圈子里可谓是如鱼得水,意气风发。
那几年是秦杰最为享受工作的时间,也是她工作最为疯狂的时间。她不是在工作室里画图,就是跟公司新装发布会全球飞,偶尔有空闲时间还会去展销会逛逛。当时秦杰的伴侣因为这件事跟她吵了好多次,两人都是大忙人,但都不愿为对方丢掉事业,最后也只能劳燕分飞了。
对别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可能是噩梦,但一心沉浸在其中的秦杰却只觉得满足和快乐。
直到那一次。
那是一次冬季时装秀,秦杰被圈内的朋友邀请去观看。没想到朋友在后台为她引荐设计师时,她被设计师一眼相中,一定要秦杰压轴出场跟自己一起谢幕。
要说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秦杰身高1米79,加上经常锻炼,体型虽不是骨感类的,但腰细腿长,线条感十足,再加上这张极其张扬的脸,被设计师看上也不意外。
秦杰当然也同意,大学时期她就经常走秀,一方面补贴点留学的费用,另一方面也积累一些圈内的人脉。
所以两方一拍即合,秦杰便按照对方的要求换上了衣服。那位设计师眼光毒辣,给秦杰的是一身经典小香风套装,搭配当时秦杰因为工作繁忙懒得打理发型刚剪的圆寸,中性的帅气和眼角溢出的妩媚,刚一露相便惹得众人“Bravo!”声不断。
可就在排练结束众人准备收工时,后台一处突然传来了吵闹声。秦杰顺着声音好奇地围过去,是一个女人在大声喊叫着什么。等她试图听清对方在说什么时,就看到她对着设计师哭了起来。
秦杰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但朋友只是看了一眼,便拉着她要换衣服走人。秦杰的朋友从来都是热心肠,但见到此景却没有一点安慰的意思,这倒让秦杰不解了。秦杰询问朋友,却只得到一句,“常见,管不完的。”
原来,哭诉的女人也是一名模特,本来是要参加这场走秀的,但临时却被替换了,前几天试衣她也来了,但都被不咸不淡地挡回去了,这才情绪失控,当场崩溃。
“总不能没有原因就把人换了吧,这也太过分了。”秦杰的古道热肠让她忍不住开口。
“没办法的事,虽然没说,但理由大家心知肚明,老了,胖了,丑了。所以被淘汰了。”朋友有些见怪不怪的语气,
秦杰一下子懵了,刚刚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女人精致的侧脸和完美的身材,放在哪里都是她挑别人,但在这残酷的T台,却要被这样无情地抛弃。
以前,秦杰从来都不知道这样的事,她设计的服装总是被公司放在最新一季的画报上,被最优秀的模特穿上展示给世界。
光鲜亮丽,楚楚动人。
她以为,穿着最漂亮服装的模特,也一样享受着舞台,像她看着她们穿上自己设计的衣服时那样欣慰,快乐。
但这快乐的背后,却是极其残忍的生存法则。
秦杰开始怀疑,她设计的这些衣服,真的给别人带来了快乐吗?
第二天,秦杰按约定参加了走秀,果然惊艳四座。秦杰稳稳地走在舞台上,她的眼睛扫视着在场的观众,他们的表情或是赞叹,或是惊讶,或是兴奋,每个人都情绪高涨。
没有一个人在哭。
但秦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昨天那个女人的侧脸,和她满脸的泪痕。
从那以后,当秦杰再次拿起画笔,感觉已经回不来了。她手中的画笔和直尺勾勒出的线条,别人要为它哭泣着减去多少斤体重?那些曼妙的轮廓,是不是困住别人的枷锁呢?
秦杰愈来愈怀疑自己当初的梦想,便再也没法全情投入了。直到某一天她实在受不了,跟公司递了辞呈。她的上司,当时挖她进公司的阿玲姐当然不舍得放她走,跟她聊了很久,但得知秦杰的苦恼便不再多说什么。最后,阿玲只说欢迎她随时回来,并且建议她可以趁这段时间散散心,去环球旅行一番,再回来也许有不同的感悟呢。
秦杰便接受了阿玲的建议,她确实太过专注事业,这几年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根本没有一次出行是为了自己。好在这几年赚了不少,大学的助学贷款也早就还清了,于是秦杰便说走就走,开始了为期一年的环球之旅。
这一年,她可真去了不少地方,也见识到了不少怪人。
最快乐的一次是在哈瓦那街头,跟当地的阿嬷一起抽雪茄。秦杰因为工作经常熬夜,烟瘾越来越大,到了古巴当然不能不尝尝闻名世界的古巴雪茄了。以前她抽烟,一根接一根,手指都被熏黄了。辞掉工作后,反而瘾掉了一半。那次在哈瓦那街头,吹着和煦的海风,静静地,慢慢地,抽完了那根早已忘了什么味道的雪茄。抽完以后,秦杰觉得很惬意,以往的生活好像一阵烟似的随风飘散了。
那是她南美旅行的开端,这份惬意顺利地延续下去了,后面再去的圣地亚哥,里约热内卢,布宜诺斯艾利斯,秦杰都非常享受。南美人民的热情让秦杰彻底放松下来,她在那里呆了三个多月才依依不舍地告别。遗憾是有的,已经到了阿根廷,却没能前进一步去南极,大概是因为太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了。
下次吧,秦杰暗暗想,下次,也许就不是孤身一人来了。
就这样,满世界跑的秦杰,从南半球到北半球,从美洲到非洲再到欧洲,她的最后一站,意大利。
那是秦杰梦开始的地方。
还要说到秦杰小时候,其实也不算太小,初三。秦杰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进入重点高中的大门了。母亲秦婉瑜特别注重秦杰的教育,除了关注女儿的学习成绩外,她还经常带女儿参加市里举办的文娱活动,拓展女儿的知识面。
那是一次以文艺复兴为主题的画展,当然是复刻画,但还是很多人慕名而去,秦婉瑜便带着寒假作业早已做完的秦杰参加了。那天人很多,尤其是年轻人,大多都冲着画坛三杰,那个区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秦杰自然也想看,便慢慢排队,到了画前只能匆匆看一会儿,就不得不顺着人流往前走了。最后的晚餐,创造亚当,雅典学院,只在秦杰心中留下了浅浅的印象。
就这样走马观花地逛着,秦杰来到一处人不太多的区域,没走几步便被一幅画吸引了。只见画作的中央是一位赤身**的少女,她站在贝壳中,侧头望着右前方,眼神中看不出情绪,一头金发随风飘扬,她的一侧是向她吹送风的似乎是把她从海里吹到岸边的天使,另一侧是手持华袍准备迎接她上岸的女人。
秦杰看了一眼画作信息,画家是桑德罗·波提切利,原名亚历桑德罗·菲力佩皮,《维纳斯的诞生》。
秦杰便在这里看了很久,她不明白,象征美与爱的神圣的女神,为什么要以赤、裸的形象出现在画布上,难道只有一丝、不挂才能表现出纯粹的美吗?当时的秦杰不懂空间构图和色调色彩,更不懂艺术批评,她只是很想给维纳斯批件衣服。于是,她开始幻想,什么样的衣服给维纳斯穿上才合适,会让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笑容来。
不知站了多久,身边传来一个活泼的女声:“小妹妹,你很喜欢波提切利吗?”
秦杰闻声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闪亮的耳钉,然后是一张带着善意微笑的面孔。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短发女生,背着帆布包,侧身看着秦杰。
秦杰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课本上曾经看到过这个名字,但自己其实没什么印象了。“没有啦,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不给维纳斯穿上衣服。”秦杰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哦?”对方显然被勾起兴趣,“这个问题倒是很别致呢,那你觉得为什么呢?”
“我……”秦杰讷讷着,“我也没想明白。我只是想,维纳斯穿上什么样的衣服才会露出笑容。”
对方微微点头,也转向画作思考着,片刻,她又说:“看来你很有服装设计师的思维呢。”
秦杰反问:“服装设计师?”
“对啊,我就是这个专业的学生呢,你没了解过吗?”对方看秦杰的反应倒有些惊讶了,“那你学过画画吗?不然今天怎么会来看画展呢?”
得知秦杰是被母亲带来的,对方一阵赞叹她妈妈品味真不错。这时,秦婉瑜也看到了秦杰,朝她们走来。刚刚人潮拥挤,把两人挤散了,秦婉瑜到处找,没想到秦杰正悠然地看着画作,甚至跟陌生人攀谈起来。
秦婉瑜自然对秦杰一阵数落,边有些警惕地看着身边陌生的女人。
那大学生有些自来熟,根本没发现秦婉瑜的提防,自顾自地跟她夸了一通秦杰多么有想法,秦婉瑜多么会教育孩子,这倒把秦婉瑜的戒心放下了,跟她攀谈起来。
得知对方是本地名牌大学的大三学生,而且下半学期就要作为交换生去意大利留学了,秦婉瑜自然更生亲近之态,甚至让秦杰跟她交换了联系方式,让她多向优秀的学姐讨教学习经验。
秦杰本身就对这位大姐姐很有好感,当然乐意。两人又聊了很多,直到有人催她要离开了,秦杰看着两人款式有些类似的衣服,好奇地问道:“景黎姐姐,你的衣服是自己做的吗?”
汪景黎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笑说:“对呀,好看吗?”
秦杰点点头,看着汪景黎的笑容,十分佩服,说:“那你一定很喜欢,你笑得很开心呢!”
汪景黎笑得更灿烂了,说:“是的,没有什么比自己设计的衣服被别人喜爱还有成就感的了,身为设计师自己穿,那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了。”
秦杰呆呆地听着,心中升起不曾感受过的冲动。
汪景黎身边的女生也笑着看着两人,须臾她们牵着手向秦婉瑜母女告别,秦杰看着她们的背影,好久都没缓过神,
秦婉瑜这时却说:“小洁,你还是要以学业为主,不要整天想着穿衣打扮,知道吗?”
秦杰只是默默点着头,她知道妈妈是为自己好。
多年以后,秦杰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服装设计师。
但今天,秦杰辞去了工作,辞去了那个曾经梦寐以求的身份,来到了她梦想的圣地,波提切利的家乡,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或者翡冷翠,秦杰更喜欢前者,后者的译名虽然华丽,但总觉得赋予它太多意象,那些意象反而固定住了它的形象,让秦杰失去了很多想象的空间。
总之,秦杰终于站在了这里,那个波提切利的家乡,那个收藏着让自己决定未来职业的《维纳斯的诞生》的地方。
刚一踏上佛罗伦萨的街道,秦杰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初夏的佛罗伦萨气候宜人,正适合散步。
于是秦杰便将行李归置好,从下榻的酒店出发,沿路漫步起来。
她走过领主广场,走过圣母百花大教堂,走过老桥,走过瓦萨利走廊。每一天,从酒店出发,在路过的小店里吃早餐,再喝完一杯意式浓缩,秦杰便开始自己的城市漫游。
这样走了大半个月,秦杰终于来到了乌菲兹美术馆的门口。即使是淡季,也需要排队才能入场。秦杰租了一个语音导游设备,在每一件艺术品面前长久停留,仔细听着耳机里讲解的内容。那一周,除了闭馆时间,秦杰每天都要泡在里面好几个小时,认真观摩每一件作品。后来,秦杰便直奔维纳斯的诞生,长久地凝视着画中的维纳斯。
这天,秦杰又是直奔维纳斯去,刚刚站定没几分钟,便听到耳边有人用生硬的、口音很重的英语跟她打招呼。秦杰转过身,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白人男性,听口音应该就是本地人。秦杰不用费劲听便知道对方只是来搭讪,来到意大利以后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了。
秦杰倒也没不耐烦,自从辞去工作,她的性格也柔和了许多,能轻声细语地应付很多之前厌烦的事。对方没多纠缠,只是又夸赞了一番秦杰的美貌,说自己接连好几天看到秦杰来这里,这才鼓起勇气搭讪,并问秦杰是不是艺术家。秦杰礼貌回了自己的职业,男人听到后跟她说过几天展览中心有服装展,大概秦杰会感兴趣,便道别离开了。
秦杰知道佛罗伦萨有个一年两次的服装展,但隐约记得是男装,所以自己也从来没参加过。本来打算继续在美术馆待着,开展那天却鬼使神差地到了现场。
一到现场,秦杰便挪不动脚步了。倒不是为当天参展的服装和模特,是跟自己一样作为观众来的普通人。
他们虽然体型不同,肤色不同,相貌也各异,作为衣架子是远远不够格的,但不知为什么,那些各式的服装,或是格子衬衫短裤,或是一丝不苟的领带白衬衣,或是顶着牛仔帽的西部风格,跟着装者的气质都十分适配。
秦杰就这样观察着,从一个展厅走到另一个,一整天没停下脚步。回到酒店时身体已经累得不行了,但精神却很亢奋。
秦杰思考了一天,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被吸引的原因,是参会者身上的松弛感。
无论是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帅的丑的,她看不到经常在模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紧绷的状态,他们即使体型不佳,却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悠然自得之态。
秦杰的性格从来都不是急躁型,但这几年的工作也被感染得易怒,烦躁,她是很爱自己的工作的,却也被这些情绪烦得经常失眠,因为睡前还在想着下一季的新装该怎么设计,下周的发布会自己要怎么着装。
直到这次旅行,才真的静下心来,也有了机会观察身边人。
也许是受到佛罗伦萨审美底蕴的熏陶,路边缓步行走的阿婆,咖啡店里做着拉花的咖啡师,黄昏时沿着阿尔诺河散步的情侣,他们的着装都有很好的品味,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秦杰这才发现,自己在这里闲逛了一个月,那么爱徒步行走的原因了。她在下意识观察着街道的人,观察着他们的着装。
秦杰又开始想念最初对服装设计的热情了。
离开前的最后一天,秦杰又去了乌菲兹美术馆,定定地站在维纳斯面前。
但这次,秦杰的想法却只有一个,维纳斯想穿什么都行,因为最终,是人选择衣服,而不是衣服选择人。
第二天,秦杰便回国了。
机缘巧合下,秦杰并没有继续做女装,而是跟大学时的同学李奇合伙做了男装。
虽然秦杰在佛罗伦萨想通了很多事情,但心里却还是有个声音在问。
那么,维纳斯到底选择了哪件呢?
秦杰没想明白,便无法拿起画笔继续。
直到遇到莉莉,秦杰想,她的维纳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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