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好几夜了，我依然能听见隔壁有人嚼东西的响声，与此同时，还伴随着断断续续吸气的声音。
又是一个深夜，我再一次从头痛中醒来，又听见那个声音。我被吵得睡不着觉，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小林问个清楚。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小林，想要问个清楚。
“为什么有人在半夜吃东西？”
他正在擦桌子，闻言，愣了一下，说可能是值班护士，让我不要太在意。
“可我被打搅得头疼。”
“不是因为这个你才头疼的，你是因为还在生病。”他戴着口罩，说话声音闷闷的。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好？”
“快了。”
他说的话就像流水一般，拂过我过去深埋的记忆，让我脊背有点发凉。
“我已经，已经……我来这多久了？”我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到这住院的。
“你……”他有些犹豫。
“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慢慢转过身，走到我的床边，蹲下来，仰视着我。
“你很快就好了，真的，相信我。”
看着他真诚的双眼，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了。
“昨晚，是谁在隔壁房间吃东西？”
“你听错了。”
“那个人拄拐杖的老人呢？”
“我们这层楼从来没有什么拄拐杖的老人。”
“好久没见过那个穿粉色睡衣的姐姐了。”
“她已经出院了。”
“她的病好了？”
“算是吧。”
怎么回事，什么东西那么吵。
我从剧烈的头痛中醒来，伸出手，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屋子里或许是太暗的缘故。
我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却一下子腿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膝盖真疼，幸好有一双拖鞋摆在床边。
我靠着床，站起来，揉了揉膝盖，又穿上暖和的拖鞋。
我不停地睁眼，闭眼，却仍旧只看见一样的黑暗。于是，我摸索着，想要扶着墙边走出去。此时，隔壁吃东西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终于摸到了墙，沿着墙壁我触碰到了木质的门框，紧接着，我感受到的是冰凉的不锈钢，那金属把手转动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走廊。隐约觉得这里的环境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走廊里漆黑一片，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我只朦朦胧胧看见了绿色的光，靠着这丁点光，我走到了隔壁门前。
我敲敲门。
“有人在吗？”我轻声问道。
没人回应我，可嚼东西的声音就没停过。
我得教训教训这个半夜影响别人睡觉的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生出一股勇气，打开门。
门竟然没锁。
吱呀——
门开了。
里面同样是漆黑一片，除了一个明亮的窗户。我看见圆月挂在树梢的影子上，正随着风儿轻轻摆动。
一个人影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桌前低头吃着什么。
“喂！”
他没有任何反应，我怀疑他根本没有听到我说话。
“你在干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我看不清他，于是我一步一步走近他，正当站在桌边时，我终于看到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桌子上摆放着好几摊黏糊糊、形状怪异的肉馅。上面还有一个大桶，那是一种常见的红色塑料桶。
一个身穿浅绿色衣服的年轻男人，正在桌前缝合自己的嘴。他似乎在流泪，眼睛发红，挣得老大，露出许多眼白，嘴里却呜咽着。
我看见他的嘴角流下鲜血，滴落在桌子上，他的衣服上。他的左手正拿着一根长长的针，毫不犹豫地在他的嘴角缝合。
可同时，另外一只手，不停地抓起桌子上红白相间的东西，往嘴里塞着。
他的脖子僵硬地伸直，喉咙不停吞咽，像吃人的怪物。
“啊——”
我后知后觉地喊出声来。
他终于看向我，眼神中流露出懊悔与不甘。
“你比我大？那我还小林小林的叫你。”
“没关系。”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腕。
“你喜欢就好。”
“护士，我问一下，卫生间在哪？”
“你房间里就有一个。”
“我早就见过你，在门诊大厅。后来我调到临终关怀部门，再次看见了你。你早就不记得我了吧。”
“我之前见过你吗？”
“我们已经认识很多次了”
“护士姐姐，你的草莓发夹真好看。”
“我叫小荷。”
“什么？”
“荷花的荷。”
她的头发发黄，像枯败的荷叶。
“食堂怎么还对外开放了，卖的最火的是包子，我也想吃。”
“不要吃看不清馅的东西，叶晰宁。”
“春天真好。”
“我不喜欢。”
“小林，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了吗？”
“你选一个故事。”
“夜莺与玫瑰。”
“那盆黄色的花是你刚买的吗？”
“这件睡衣真漂亮，上面还画了漂亮的小叶子，是我的吗？”
“我头好痛啊，林医生。”
他握着我的手腕，用温和的眼神安慰着我。可我的皮肤感知到他指尖的颤抖，耳朵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你也痛吗？林医生？”
“虽然这有些不对，可是，可是我对你……”
“我也是。”
他的食指轻轻触碰我的嘴唇示意我不要说了。
我摇摇头，还想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说我也是。”
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中有喜悦，可是眉间却有些悲悯。
“等我好了，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好。”
“我们明天出去散步吧。”
“好。”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很久了。”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那么照顾我？”
“为什么，这层楼，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医生。”
“嗯。”
“明天是几号？”
“六号。”
“今晚好冷啊，已经十二月了吗？”
“现在是十一月。”
“原来是十一月啊。”
“对，快到你生日了。”
早晨，天空下起了轻柔的小雪花。它们纷纷扬扬，落在树梢上、花坛黄色的枯草间、小麻雀深褐色的羽毛上。
在和林医生一起吃完早饭后，他一脸神秘地告诉我，在床垫下，有他要送给我的礼物。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他看看我，又低下头，去拿测血压的仪器。
“每一天都是特别的日子。”他一边整理着线，一边说道。
他临走前，望向我的眼神中透露着笑意，身上浅绿色的衣服让我有些恍惚，医生不都是穿白大褂吗？再思考下去，头又隐约有些疼。
我和他已经相处很久了，既然他送我礼物，我一会也送他一个，然后就跟他表明我的心意。虽然，我们才认识没几天，但我总觉得跟他一见如故呢。
我的手使劲往床垫里伸，终于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找到了！一个白色的本子？看它被折过来的边角，好像是别人用过的？
我坐在房间的床上，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周围安静得可怕。
林护工走进来，关上门，我清楚地听见落锁的声音，看着他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就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好像下一秒他就能拿出精致的午餐，告诉我这些都是怎么做的。
但他没有。
我的鼻子酸涩，因为我知道他是谁了。
“小荷呢？”我听见我用冰冷的声音问道。
“其他人呢？”但他没有回答，我几乎喊了起来。
可是，他只是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我给你的，都是最好的。”他开口回答我了。
我盯着他，不想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他终于摘下口罩，口罩下，是一张狰狞恐怖的嘴，嘴角被线缝合过，留下并不平滑的瘢痕。
“叶晰宁。”
随着他脸部肌肉的牵动，他一部分新鲜的伤口，正慢慢地渗出血。
我看清了他的样貌，好像逃避一般，赶忙闭上眼，眼角不受控制地流下泪。我想起来了，他是我的护工，是杀人犯……
我听见他在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觉得我的心被狠狠地揪起来。
他轻拍我的手背，我睁开眼，看见他微笑着把一把锋利的水果刀递到我手上。
我握着刀，不知所措。
他把小桌子拿上来了，就像平时吃饭时那样，好好地放在我的床上。
我惊讶地看着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慢慢拿出一盒漂亮的蛋糕，放在桌子上，还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的反应，好像期待我露出惊喜的表情，但我没有。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看他的眼睛中露出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与内疚，更让我痛苦的是，他为什么总是装出一副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的表情来。
他拿着我的手，借着他的力气，和他一起用刀切开蛋糕。
漂亮的银色刀具锋利无比，奶油白腻，里面是桃子果肉，散发出清甜的奶油香。他的手心贴着我的手背，和以前一样温暖。
我以为已经结束了，可他并没有把刀放下，而是又握着我的手，反转了刀尖的方向，举了起来，对准他自己，眉眼间尽是笑意。
我赶忙摇摇头，希望他不要这么做。
但他只是温柔地看着我，连同那些伤疤一起，好像在诉说他的苦衷。
他为什么是我一定要杀的人？又为什么是对我好的人？
那把刀带着甜腻的香气，对着的，却是我喜欢的人。
他的眼睛发红，嘴角却上扬着。我惊恐地想要松开这把刀，可他力气极大，连方向也不曾偏离分毫。下一秒，他就着我的手，果断地用沾满白色奶油的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生日快乐。”他笑着说。
白色的奶油和鲜血混合在一起，变成粘稠的粉红。那温热的血溅在我手上，我睁大了眼睛，吓得连喊叫也发不出来，只能看着他的血迅速流失，它们撒在白色的蛋糕上，与红色的‘生日快乐’一样鲜红，被子上，我手上，还有我的脸。他倒在我怀里，趴在我腿上，一动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到处都有他的血？
眼泪，唰的一下，划过我的脸颊，落下来，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那双曾紧紧握过我手上。可惜，那双给予我温暖的手，正在以不可挽回的速度逐渐变凉。
“啊——”我终于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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