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死了。”赵知与再次提到这个事实,“我只是不想我身边再有人死掉,才会对你好一些。”
“你轻视我也好,讨厌我也罢,最好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我都看出来了,二叔和管家只会更聪明。”
“我……”冯谁蠕动嘴唇,“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我是说……”
“不重要。”赵知与温和地打断他,“我也不在乎你的看法。”
他关上门,只剩个缝隙时,声音又传过来:“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冯谁心中一颤,猛然抬头。
赵知与关上了门。
接下来的日子跟心惊胆战的第一天相比,简直称得上享受。
赵知与一般白天上课,晚上看会书,十点前睡觉,作息规律得堪比老年人。
由于活动范围限于别墅内,无需保镖团队全员亦步亦趋,所以多数时候都是冯谁跟着。
赵知与上的课也不多,主要是排球课,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所以项目就是单调的对墙传球、发球、垫球、扣球,其中扣球练习得最多。
室内排球场里,一声声单调的排球触地声响彻四壁,冯谁站在休息区,眼睛追随着场上一次次起跳的身影。
赵知与有超出常人的耐心,一次次起跳、挥臂、扣球,目光专注,身姿轻盈又充满力量感。
直到汗水湿透训练服,他才停了下来,双手扶着膝盖弯腰喘了好一会儿,下来了休息区。
赵知与一边擦着汗,一边问边上:“冯谁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玩?”
“不了,少爷。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
“诶——”赵知与颇为遗憾,“好吧。”
接下来便是重复的训练。
冯谁站在原地,目光追逐着场内的身影,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赵知与刚才的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冯谁知道,也知道赵知与知道他知道。
赵知与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冯谁。
冯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但绝不是纯然的感动。
赵知与究竟知道阿水为什么死吗?就算阿水是无辜的,只要二老爷,或者说管家觉得他有嫌疑,就能轻而易举地处死他。
赵家在外时是名显赫的豪门,因为热衷慈善事业,多次在国家级的贡献上出力,所以名声比之一般经商起家的豪门要好上很多。
但能发展到今天,怎么可能完全清白?
黑.道上没有势力人脉,很多事情不好做,也做不成。
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他们来说似乎是件微末小事。
阿水死了,他家里该如何交代,警察那边怎么解释,尸体呢?抛尸荒野还是好好安葬?会不会有人借此做文章攻讦陆家?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处理得滴水不漏?
好像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粒灰尘。
赵知与知道吗?
他大概什么都不懂。
他用自以为高明,但其实漏洞百出,过家家式的方式保护冯谁,可冯谁仍如临深渊,时刻担心着自己成为下一个阿水。
赵知与的日程很单调,管家问过几次,要不要出去骑马,或者参加朋友家的宴会。
赵知与干净的眼睛看着管家:“可是阿水离开了,我好伤心,什么都不想做了。”
管家一哽,说不出话来。
“他一声不吭就走,连句话都没给我留。”赵知与面上浮现些难过,“刘叔,阿水是不是不喜欢我?”
管家连忙道:“怎么会呢?阿水他……”
最喜欢少爷吗?
一个导致自己惨死的傻子,最喜欢他是吗?
你说得出来吗?
嗯?面不改色地说出来,我就敬你是个人才。
管家终究还是换了个话头:“少爷,人走了就走了,您也为他伤心了这么些天,是他的福气。”
赵知与仍静静看着管家,眼睛黑白分明,清艳至极,却生出了些凛然寒意。
管家毫无察觉,瞧见旁边的冯谁:“你看,走了个阿水,来了个阿谁,你不是说喜欢冯谁吗?他年轻,长得又好看,跟少爷聊得来,带出去也有面子不是?”
冯谁立在旁边仿佛一尊雕塑。
赵知与轻轻叹了口气:“阿叔,冯谁哥哥是人,又不是拿出去炫耀的物品,他工作很用心,阿叔别再说这些话了。”
管家被呛了一句,老脸有些挂不住。
“我当您是家人,阿水和冯谁哥哥是我的朋友,你们都对我很重要。”
管家难堪的面色云收雨霁,对赵知与笑了笑,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冯谁。
“这才几天。”管家说,“少爷就跟冯谁玩得这么好了?”
“是啊。”赵知与笑了笑,“我很喜欢他。”
他看着管家,又慢慢加了一句:“比喜欢阿水还要更多一点。”
有人的地方,赵知与不吝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新保镖一见如故,冯谁是他最好的玩伴。
只剩两个人的时候,赵知与就不再演戏,倒没有为难冯谁,只是不大搭理。
无人的时候,冯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惹赵知与的眼。
疏离生硬又古怪的氛围在两人中间弥漫。
尽管只相处了短短数日,冯谁却感觉赵知与身上仿佛笼罩了层迷雾。
说他傻吧,有时候他对别人的情绪,有种直觉般精准的敏锐。
说他聪明吧,无处不在的细节又展示着再好的教育都掩藏不住的笨拙。
割裂感撕扯着冯谁。
这天,赵知与照常在书房看书。
“冯谁哥哥,能麻烦你帮我倒杯茶吗?”
冯谁回过神:“好。”
“谢谢。”赵知与接过茶杯。
冯谁的目光在桌上扣着的书上一扫而过。
绿野仙踪。
听名字好像是本道教书籍,修仙的?
又有点像武侠小说,金庸还是古龙有本书是叫这个名字吗?仙踪侠影?萍踪侠影?
晚上洗完澡,临睡前,冯谁想到白天的惊鸿一瞥。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手机搜索引擎,输入名字:绿野仙踪。点击回车。
童话。
冯谁的脸色有点怪,不甘心地点进去。
这书居然还收费,冯谁充了一百块钱,躺在床上看了起来。
稻草人给多萝茜找到一颗带着露水的草莓当早餐时,冯谁睡了过去。
临睡前,他感觉那层迷雾破开,露出了后面八岁的赵知与。
冯谁来赵家第七天,傍晚时收到了老方的复查报告。
胸部ct和穿刺活检显示,肿瘤缩小,没有扩散到肺部以外。
冯谁看着报告,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报告是个陌生号码发的彩信,一不小心就会当成垃圾信息给删掉。
冯谁下意识搓了搓食指,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戒烟了。
他把彩信删除,返回桌面,点开一个倒计时app。
上面只有一个倒计时。
没有名称,系统默认生成:距【空格】还有23天。
冯谁盯着两个数字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手机。
夕阳染红天际,在海面投下长长的光柱,隔壁传来动静时,冯谁正在往杯子里倒液体。
蓝色的,倾在玻璃杯里,像拘了一捧海水,倒下去的瞬间,气泡滋一下冒出,让人想到无忧无虑的悠长夏日。
他拿了个勺子,轻轻搅动玻璃杯,勺子碰触杯壁,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冯谁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处的海平面,却又什么都没看。
“你在干什么?”
声音是突然响起的,冯谁迟钝了两秒,灵魂才归位。
他放下勺子,转过头去。
通往赵知与卧室的门打开,赵知与站在门后看过来。
这扇门已经有几天没开了,冯谁差点忘了它的存在。
“调饮料。”冯谁端起玻璃杯,走向赵知与,“要尝尝吗?”
赵知与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到手上,看了几秒,又转向他:“调饮料要搅拌?你加了什么?”
冯谁举着杯子的手低了下来,他微微仰头,看着赵知与。
赵知与比他高,骨架也比他大,大概是长期运动的原因,并不显得臃肿,反而十分健壮。
肩膀宽阔,手臂上覆着薄薄一层肌肉。
相比健硕的身材,他的脸就显得有些不和谐,太精致了,鼻梁高高隆起,皮肤白嫩得吹弹可破。
花架子。冯谁想。
没学过格斗,脑子又不够使。
就算此刻对他做什么,对方也全无还手之力。
冯谁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液体,气泡已经散尽,碧蓝的海水轻轻打着旋儿。
“加了点香料。”冯谁说。
赵知与看着他,没说话。
冯谁举起杯子凑到唇边,喝了一口。
喉结蠕动,一个清晰的吞咽动作,他做得很慢,像是刻意的展示。
赵知与眨了眨眼,还是没说话。
冯谁喝了第二口,看了看还剩半杯的液体,也没看赵知与,又凑至唇边。
一只手伸过来,劫走了他的饮料,赵知与先闻了闻,皱了皱眉,然后试探地抿了一口。
他的眉头舒展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甜的。”赵知与说。
冯谁笑了笑。
赵知与小口喝了起来,很快喝了一半。
“这是什么饮料?”他举起杯子,好奇地打量。
冯谁挑了挑眉:“以前没喝过?”
“没有。”
“芬达。”冯谁说,“好喝吧。”
赵知与点点头,意犹未尽的样子:“你……”
“来的时候带的,忘记喝了。”冯谁犹豫了下,“我记得第一天吃饭时,管家不让你吃甜的,所以想,也许你会喜欢。”
赵知与一下子愧疚起来,看了眼冯谁:“对不起……”
“没事。”冯谁打断他,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管家发现了会怎么样?”
“喝甜甜水吗?”
“甜甜水?”冯谁失笑,“嗯,发现你喝甜甜水,会怎么样?”
“大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碰不到甜食了。”
冯谁笑了:“这么惨?”
赵知与睨了他一眼:“我就这点指望了。”
冯谁收起了笑:“指望?”
“每天过得像坐牢一样。”赵知与说。
冯谁想了想:“我以为有钱人家的少爷都是这样。”
“我想出去玩。”赵知与说,“骑自行车吹风、漫无目的地逛街,跟刚认识的人打篮球,去嘈杂的电玩城打游戏。”
倒像是冯谁的青春,剔除了杂质的那种。
“不能去吗?”冯谁问。
“不能。”赵知与说。
冯谁尝试代入一下赵知与的视角,被禁锢自由的小少爷。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代入成功。
如果他有赵知与这么有钱,家人平安健康,一辈子待在豪宅里也未尝不可。
赵知与看着手中的饮料:“一直都挺不开心的,爸爸也好,二叔也好,忙得满世界飞,好不容易有时间见着了,我说自己不开心,他们说要不要去哪里玩一下,去哪个海岛度假散心,要不试试新到的好马。
“我嘛,哪里也不想去,去了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倒是跟着一大群保镖、下人,可谁也不能好好地跟我说话。外出也一大堆限制,哪里的街区鱼龙混杂,不能去。哪里治安混乱,红灯区遍地,低俗下流,不能去……
“吃饭必要介绍文化,去景点讲解历史,什么罗马斗兽场的囚犯拿着木棍跟狮子搏斗啦,帕特农神庙的黄金分割比啦,加的斯是希腊神话中哪位神何时建立的啦……导游和老师讲得认真,我也努力的吭哧吭哧地反复背诵,回来再讲给爸爸,爸爸听了会难得地高兴。但是我嘛,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巴黎圣母院用的是彩色玻璃还是白色玻璃,跟我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关系?
“就是参加宴会,也要牢记谁谁谁是什么身份,与我们家有什么利益纠葛,不同的人不同的态度,地位高的要尊重但又不能显得卑微,地位低的不能傲慢,也不能太过亲近……”
赵知与突然闭了嘴,笑了笑才继续道:“他们知道的,我不够聪明,哪里记得住这么多东西。
“所以大多时候,我不说话,不做表情,表现得沉稳,让别人看不透我在想什么——赵少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生气了?我刚才的话是不是有问题?他们大概这样想,也有人直接问了,因为你面对一个傻子,必须直白,他听不懂暗示,明白不了太复杂的东西。
“其实整个宴会上,我唯一的想法,只是再吃上一勺冰淇淋而已。”
冯谁有些局促,这些话照理不应该跟他说,抛却身份交情,两人先前还互相带着隐隐的敌意。
但赵知与说了,也许是因为心智不够成熟,也许是因为压抑得太久。
他说了,冯谁就得做出反应,出于“下人”的职业素养也好,出于这一刻赵知与交付的信任也好。
可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赵知与诉说的生活,冯谁当然能感觉到压抑,却无法感同身受。
冯谁挑拣着辞句,最后只说了句:“那下次不开心,就喝点甜甜水吧。”
赵知与眼神一下子明亮:“你还有吗?”
“没了。”在赵知与流露的些许怨怼下,冯谁没忍住笑了,“出去的时候可以买,偷偷带回来。”
“那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冯谁怂怂肩:“一起挨罚呗,届时你保我不死,甜甜水就会源源不断。”
赵知与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没那么夸张,刘叔顶多把你解雇了。”
“那可太惨了。”冯谁皱眉,“我家里都快揭不开锅,就指着这点薪水呢,失业了得饿死。”
“我才是真惨。”赵知与叹息,“唯一的指望没了,我生不如死。”
两人对视片刻,一齐笑了起来。
“咚咚咚。”欢快的笑声中,房门突然敲响了,一道威严的声音不期然响起,“少爷,是我。”
笑声戛然而止。
赵知与的房门并没有关上,只虚掩着,管家的影子被走廊的灯光照进来,拉长变形的浓重黑色落在两人脚边,“我进来了。”
门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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